沈惊寒睁开眼时,帐顶的缠枝莲纹还带着昨夜惊梦的余影,她怔了片刻,才缓缓坐起身,指尖下意识抚向脖颈——那里本该有一道深紫色的勒痕,是死牢里粗麻绳留下的印记。
肌肤光滑如瓷。
“小姐醒了?”
青禾端着铜盆进来,见她呆坐,笑着将盆搁在架上,“昨儿您说要早起身,奴婢特意多备了些热水。”
沈惊寒没应声,掀开被子赤足踩在锦垫上,快步走到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十六岁的面容,眉梢尚未染上后来的戾气,可那双眼睛,己藏了太多风霜。
她抬手按住手腕,那里该有铁链磨出的腐肉,此刻却只有常年执棋留下的薄茧。
“小姐?”
青禾递过帕子,见她指尖发颤,轻声问,“是不是还在想昨夜的梦?”
沈惊寒摇头,目光落在镜中自己的掌心——一道浅痕清晰可见,是前世临死前指甲掐出的印记。
这道痕,是真的。
她转身拉开梳妆台下的暗格,里面放着个旧木盒。
打开时,一支青竹簪子滚了出来,竹身刻着“寒”字,是十岁生辰父亲亲手做的。
前世这簪子被沈凌薇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此刻却完好无损,竹纹里还留着经年摩挲的温润。
“这簪子……”青禾凑过来看,“小姐竟还留着?
前阵子整理箱笼时,奴婢还以为您扔了呢。”
沈惊寒捏紧竹簪,指腹划过“寒”字,忽然想起前世父亲在刑场上,便是戴着她亲手绣的护符,那护符里藏着她替温景然偷来的漕运密信草稿——正是这草稿,成了压垮沈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舍得。”
她声音发哑,将簪子放回盒中,又取出一本蓝布封皮的诗集。
翻开第一页,是兄长沈惊羽的字迹:“赠吾妹惊寒,愿岁岁无忧。”
前世温景然借走这本诗集,在上面伪造了兄长与敌国将领的唱和,当作“通敌铁证”呈给陛下。
“兄长的字越发好了。”
青禾正替她梳头,木梳划过发丝时忽然道,“说起来,小姐去年在琼花坞摔的那跤,膝盖上的伤竟全好了呢。
当时李太医说伤了筋骨,怕是要留疤,如今瞧着竟连印子都没了。”
沈惊寒猛地低头,裙摆下的膝盖光洁如玉。
她却想起死牢里的寒夜,那处旧伤被潮气浸得溃烂,脓水浸透囚裤,狱卒路过时总要嫌恶地啐一口。
她指尖抚过膝盖,骨血里仿佛还留着那种蚀骨的痒痛。
“许是老天保佑。”
她淡淡道,目光扫过镜中自己的脸——这张脸,前世被沈凌薇用簪子划破过,此刻却连半点瑕疵都无。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叩声,小丫鬟春桃端着食盒进来,身后跟着负责洒扫的刘婆,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是刚摘的晨露茉莉。
“大小姐,夫人让厨房做了您爱吃的蟹粉小笼,还让刘婆送些新摘的茉莉来,说给您插瓶。”
春桃将食盒摆在桌上,揭开盖子时热气氤氲,“张管事说这茉莉是后园新培育的品种,比往年的香呢。”
刘婆笑着将篮子递过来:“大小姐瞧瞧,这花瓣上还带着露呢,插在您窗台上的青瓷瓶里正好。”
沈惊寒接过篮子,指尖触到花瓣上的凉意,忽然想起前世负责种花的老园丁周伯,只因不肯将沈家祖传的兰花送给沈凌薇,被她寻了个由头杖责三十,寒冬腊月里扔在柴房,活活冻死了。
“多谢刘婆。”
她将篮子递给青禾,目光落在春桃身上,“刚从外面进来?
府里可有什么新鲜事?”
春桃一边摆碗筷一边笑道:“倒也没什么,就是路过二小姐院外时,见她的丫鬟秋菊在角门跟个穿青布衫的婆子说话,那婆子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瞧着鬼鬼祟祟的。”
秋菊?
沈惊寒握着筷子的手一顿。
秋菊是沈凌薇的心腹,前世替她传递过不少消息,只是这时候就与外人勾连,倒比记忆中更早。
她不动声色道:“许是二小姐托人买了些外面的吃食?
府里规矩严,让她少跟外面人打交道,免得惹是非。”
春桃点头:“大小姐说的是。
那婆子看着面生,不像咱们府里常来往的,奴婢瞧着也不妥。”
“你往后多留意些。”
沈惊寒夹起一个小笼包,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若再见到那婆子,或是秋菊有什么异样,悄悄告诉我便是。”
春桃应了声“是”,又说:“对了,方才账房的小陈来问,说是上个月给小姐打首饰的铺子送了账单来,问您什么时候过目。”
账房的小陈?
沈惊寒想起前世这个学徒后来被温景然收买,在沈家账本里动了手脚,造出“亏空”的假象。
她淡淡道:“让他先给父亲过目吧,我这儿忙着及笄礼的事,没空理会。”
春桃退下后,青禾正将茉莉***瓶里,忽然道:“小姐,您今儿好像……跟往常不一样了。”
沈惊寒抬眸,镜中映出青禾疑惑的脸。
这张脸鲜活灵动,不像前世最后见她时,被乱棍打得鼻青脸肿,却还攥着半块她没吃完的窝头,说“小姐,撑住”。
“哪里不一样?”
她轻声问。
“说不上来。”
青禾挠挠头,“就是……瞧着沉稳了些,像忽然长大了。”
沈惊寒望着镜中的自己,指尖抚过镜沿。
是啊,她长大了,在血海里滚过一遭,怎能不长大?
那些撕心裂肺的疼,那些锥骨剜心的恨,都刻在骨头里,成了她重生的烙印。
“青禾,”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分量,“你说,人会不会有来生?”
青禾愣了愣,笑道:“小姐又胡思乱想了。
佛经上说善恶有报,许是有的吧。
怎么忽然问这个?”
“若有来生,”沈惊寒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那里映着晨光,也藏着深渊,“定要护住想护的人,再不让谁欺辱去。”
青禾没听懂她话里的深意,只当是小姑娘家的感慨,笑着说:“小姐现在就被护得好好的呀,老爷、夫人、公子,哪个不疼您?”
沈惊寒没再说话,拿起那本兄长抄的诗集,指尖拂过“岁岁无忧”西个字。
前世她信了温景然的“深情”,信了沈凌薇的“姐妹情”,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让“岁岁无忧”成了最讽刺的谶语。
这一世,她要亲手撕碎那些虚伪的假面。
正翻着诗集,门外传来脚步声,是负责伺候笔墨的小丫鬟墨书,手里捧着一叠宣纸:“大小姐,您要的上好宣纸取来了,还有您让找的那几块徽墨。”
墨书是个腼腆的姑娘,说话时总低着头。
沈惊寒记得她前世因无意中撞见沈凌薇与温景然私会,被沈凌薇借口“手脚不干净”卖去了最下等的窑子,听说没活过半年。
“放下吧。”
沈惊寒合上诗集,“往后我院里的笔墨,就劳你多费心。”
墨书愣了愣,连忙点头:“能为大小姐伺候,是奴婢的福气。”
待墨书退下,青禾忽然道:“小姐,方才听外面说,摄政王府的人又来了,说是给您送及笄礼的,老爷让您过去瞧瞧呢。”
萧玦?
沈惊寒捏着诗集的手指猛地收紧。
那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前世她被温景然挑唆,一次次设计陷害,骂他“奸佞乱臣”,可临死前闯宫的铁骑,喊着“护沈氏余孤”的,偏偏是他的人。
“知道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诗集放回木盒,“青禾,替我取件素色的褙子来,我去去就回。”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铜镜,镜中少女的眼神己彻底清明。
勒痕、伤疤、溃烂的伤口……都随着前世的死灭消失了,可那些痛,那些恨,那些悔,都成了她此刻最锋利的铠甲。
“不是梦。”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仿佛在对前世的自己告别,“我真的回来了。”
这一世,她要做执棋的人。
温景然,沈凌薇,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