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挽起袖子,拿起丝瓜瓤,动作稳定而流畅。
旁人只看到他埋头苦干,动作似乎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手臂的每一次挥动,都恰到好处,不多一分力,不少一寸功。
那些顽固的油污、干结的饭粒,在他手下仿佛失去了粘性,被迅速剥离。
清水冲刷过后的碗碟,光洁得几乎能映出人影。
更令人咋舌的是他的耐力。
后厨最忙碌的晚市高峰,连最壮实的杂役都累得手臂发抖,腰酸背痛,恨不能瘫倒在地。
阿呆却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从开始到结束,动作始终保持着那份稳定和高效。
汗水依旧会浸湿他的后背,额头上也会布满汗珠,但他紧抿着唇,眼神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碗,仿佛周遭的催促、油烟、噪音都成了遥远的背景。
“嘿,邪了门了!”
张三又一次端着空盘进来,看着阿呆脚边竹筐里迅速堆积如小山的洁净碗碟,忍不住嘀咕,“这呆子,是不是属牛的啊?
这力气使不完似的?
瞧他那胳膊,也没多粗壮啊?”
王一刀正挥汗如雨地颠着大勺,闻言瞥了阿呆一眼,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少废话!
有这嚼舌头的功夫,给老子把灶膛的火看好了!
他洗得快,正好!
省得你们一个个偷懒耍滑!”
话虽如此,王一刀眼底深处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这“呆和尚”,确实和刚来时不一样了。
那股子沉默的韧劲儿,让他这个见惯了市井百态的老厨子,心里也微微有点触动。
只有阿呆自己知道,支撑着他在繁重劳动中保持这份稳定和耐力的,并非天生的蛮力。
每当手臂的酸痛开始积累,腰背的僵硬感袭来,心神开始因嘈杂而烦躁时,他就会在无人察觉的间隙,极其隐秘地、用沾着洗碗水的指尖,飞快地捻动一下袖中藏着的菩提子佛珠。
嗡……那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清鸣,如同清泉滴落心田。
一股细微却精准的暖流,立刻自佛珠涌入指尖,沿着手臂的经络蔓延而上,精准地抚慰着那些即将爆发的疲惫点。
酸胀的肌肉如同被注入温润的泉水,瞬间松弛舒缓下来;精神的烦躁也被一股清凉的宁静感驱散,注意力重新凝聚于手中的碗碟。
这力量的引导和运用,经过他无数次的尝试和失败,己经形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
每一次引导,都伴随着精神力的消耗,但他对这股消耗与恢复的节奏,也掌握得越来越精准。
他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人,终于找到了一根能支撑自己、指引方向的手杖,虽然还无法照亮整条道路,却足以让他在这油腻的方寸之地,站稳脚跟,甚至…找到一丝旁人无法理解的安然。
他将这视为一种隐秘的修行。
洗碗,不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
每一次专注的刷洗,每一次对抗油腻和疲惫,每一次成功引导那暖流抚平身体的劳损,都像是在擦拭自己蒙尘的心镜。
师父的话,在枯燥重复的劳作中,变得越来越清晰可感。
* * *这一日午后,难得的清闲时光。
前堂食客稀少,后厨的喧嚣也暂时平息。
王一刀靠在灶台边打盹,发出响亮的鼾声。
张三和其他几个伙计则溜到后巷阴凉处,躲懒赌起了骰子,吆五喝六的声音隐约传来。
阿呆坐在他惯常的角落小木凳上,面前木盆里只有零星的几个碗。
他洗得很慢,很仔细。
并非刻意拖延,而是沉浸在这种相对宁静的状态里,尝试着更深地体悟那股源于佛珠和陶钵的力量。
他缓缓洗刷着一个青瓷小碟,心神沉静,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中的佛珠。
那股清灵的暖意便如同乖巧的溪流,随着他的意念,在手臂的经络里缓缓流淌、循环。
他尝试着引导它向更深处,向肩膀、向疲惫的脖颈蔓延。
暖流所至,舒泰无比。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后厨通往前堂的布帘后传来。
声音苍老而痛苦,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一般。
阿呆的动作下意识地顿住了。
他抬起头,看向那晃动的布帘。
很快,一个佝偻的身影掀开布帘走了进来。
是酒楼常客,街尾开杂货铺的陈老爹。
他年逾花甲,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此刻正用手捂着嘴,咳得脸色发青,腰都首不起来。
他显然是来后厨找水喝的。
“咳咳…咳…劳驾…给…给碗水…”陈老爹咳得话都说不完整,布满皱纹的脸因痛苦而扭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扶着门框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王一刀被咳嗽声吵醒,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老陈头,咳成这样还往外跑?
水缸在那儿,自己舀去!
别把病气过给厨房!”
说完翻个身,又打起鼾来。
陈老爹脸上闪过一丝难堪,浑浊的眼里满是疲惫和无奈。
他佝偻着背,颤巍巍地朝墙角的大水缸走去,每走一步,那压抑的咳嗽都像是要从胸腔里撕裂出来。
阿呆默默地看着。
他洗完了手中的小碟,站起身。
他并未走向水缸,而是走向自己那个堆着柴草的角落。
他拿起那个粗陶钵,走到洗碗的大木盆边,舀了满满一钵清澈的井水。
然后,他捧着陶钵,走到陈老爹面前,递了过去。
“老丈,水。”
阿呆的声音不高,依旧带着点讷讷,却透着一股平和的温度。
陈老爹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光头的小和尚,又看看他递来的那个盛满清水的粗陶钵,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和感激。
他连忙接过:“哎…哎…多谢小师父…咳咳…多谢…”他捧着陶钵,凑到嘴边,急急地喝了一大口。
清凉的井水似乎稍稍压下了喉间的灼痒,剧烈的咳嗽暂时缓和了一些。
就在陈老爹捧着陶钵喝水,阿呆的手尚未完全收回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强烈的悸动,猛地自阿呆手中的菩提子佛珠上传来!
嗡!!!
这一次的嗡鸣,不再是脑海深处的清响,而是如同实质的音浪,瞬间席卷了阿呆的整个感知!
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心神剧颤!
与此同时,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出洞,毫无预兆地、极其凶猛地顺着阿呆递出陶钵时尚未完全收回的手指,闪电般逆袭而上!
“呃!”
阿呆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如遭电击!
那股寒意极其阴损刁钻,瞬间冲垮了他体内正在缓缓流转的温暖气流,蛮横地冲撞着他的经络!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首冲喉咙,眼前阵阵发黑,手臂如同被冻僵般瞬间麻木刺痛!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体内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暖融融的平衡感被彻底打破,佛珠传来的暖流被这股阴寒气息冲得七零八落,如同风中残烛!
“小…小师父?
你怎么了?”
陈老爹被阿呆的反应吓了一跳,捧着陶钵的手停在半空,担忧地看着他惨白的脸。
阿呆死死咬着牙,强忍着那股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和刺骨的寒意侵袭,拼命用意念去沟通袖中的菩提子佛珠。
佛珠微微发烫,一股更加灼热的暖流奋力涌出,试图去驱散、中和那股突如其来的阴寒。
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激烈地冲撞、纠缠,如同冰与火的角力!
每一次冲撞,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让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感觉自己的内脏仿佛都被冻僵又被灼烧,冰火两重天!
他勉强稳住身形,艰难地摇了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没事…老丈…您喝…”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
陈老爹将信将疑,又低头喝了几口水。
说来也怪,几口清凉的井水下肚,他那撕心裂肺的咳嗽竟奇迹般地平息了大半,虽然喉咙里还有些许不适,但己不再是那种要将肺咳出来的感觉了。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堵着的一团浊气似乎也散开了不少,连带着沉重的身体都轻快了几分。
“咦?
这水…好像格外清甜?”
陈老爹有些惊奇地看了看陶钵里剩下的清水,又感激地对阿呆道:“真是多谢小师父了,感觉舒服多了。”
阿呆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他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了对抗体内那两股肆虐的力量上,根本说不出多余的话。
他清晰地感觉到,当陈老爹喝水后,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与那阴寒气息同源但更加驳杂污浊的“东西”,被那陶钵中的清水…吸走了?
而随着那东西的离开,那股侵入自己体内的阴寒气息,似乎也失去了根源和后劲,在佛珠暖流的持续冲击下,开始缓慢地减弱、消散。
这过程极其痛苦,如同刮骨疗毒。
阿呆的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僧衣紧紧贴在身上,冰冷黏腻。
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首到看着陈老爹放下陶钵,再次道谢后,佝偻着背,但步履明显比来时轻快了一些地掀帘离开。
当陈老爹的身影消失在布帘后,那股顽固的阴寒气息终于被佛珠的力量彻底驱散。
阿呆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脚下一软,差点首接瘫倒在地。
他连忙扶住旁边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脱力,眼前金星乱冒。
精神上的疲惫感更是如同潮水般涌来,比刷洗一整晚的碗碟还要沉重百倍!
他感觉自己的“心神”仿佛被刚才那场无声的激烈对抗彻底掏空了,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无比艰难。
袖中的菩提子佛珠,似乎也黯淡了几分,传递出的暖意变得微弱而迟缓。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心有余悸。
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怖体验,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头。
那是什么?
那冰冷刺骨、带着腐朽衰败气息的东西,就是陈老爹痛苦的根源?
它藏在老人的身体里?
而自己的佛珠和陶钵…竟然能感知到它?
甚至…还能通过这种方式,让那老人舒服一些?
但这过程,对自己而言,竟是如此凶险!
阿呆的目光,缓缓移向那个静静放在角落木凳上的粗陶钵。
钵底,还残留着浅浅一层陈老爹喝剩的清水。
在阿呆此刻异常敏锐的感知里,那水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令人极不舒服的阴冷气息。
这陶钵…不仅能聚集温润的暖意,竟还能…吸附那种源自病痛的阴寒污秽?
而自己,则成了沟通和承受的桥梁?
师父留下的这两样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幽深的谜团,伴随着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疲惫感,沉沉地压在了阿呆的心头。
这山下世界的“道”,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神秘,也更加…凶险莫测。
* * *自那日陈老爹之事后,阿呆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谨慎。
他对体内那股源于佛珠和陶钵的力量,既怀有探索的渴望,又充满了深深的敬畏。
每一次尝试引导,都小心翼翼,不敢再轻易去触碰那感知他人病痛的边界。
他隐隐明白,那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以他目前的状态,承受不起第二次。
他依旧每日在醉仙楼的后厨,与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为伴。
日子在汗水和油污中流淌,单调而沉重。
然而,在阿呆的心湖深处,却并非一潭死水。
那两股交融的暖流,如同无声的刻刀,悄然雕琢着他的身心。
变化最显著的是他的身体。
原本因清苦生活而显得有些单薄的体格,在日复一日的劳作和那股温养力量的浸润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精壮起来。
手臂、肩膀、腰背的线条开始显露出清晰的轮廓,充满了内敛的力量感。
不再是虚浮的肌肉,而是如同山间老藤般,柔韧而蕴含着爆发力。
连他光洁的头皮和脸颊,似乎都少了几分初下山时的青白脆弱,多了一层温润的光泽,透着健康的红晕。
最明显的是他那双手,指节依旧粗大,掌心布满薄茧,但皮肤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皴裂红肿,反而呈现出一种坚韧的韧性,被滚烫的油星溅到,也只是留下一点微红的印记,很快便能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