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内没有暖炉,林云辞缩在绣着暗纹的嫁衣里,指尖冻得发青。
他悄悄掀起盖头一角,透过轿帘缝隙望去——朱漆侧门半开,两个粗使仆妇抄手立在阶前,脸上挂着一层浮冰似的鄙薄。
没有喜乐,没有宾客,连一盏红灯笼都未挂。
嫡母说过的话又刺进耳中:“一个庶子,还想从正门进?别脏了人家的门槛!”轿子忽地一顿,林云辞的额头磕在轿壁上,疼得闷哼一声。
“到了,下来吧。”
仆妇掀起轿帘,冷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
林云辞垂眸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半旧的绣鞋——估计是谁家不要的,鞋尖缀的珍珠掉了一颗,露出一点寒酸的线头。
他深吸一口气,扶着轿辕缓缓起身。
嫁衣下摆扫过积雪,发出簌簌轻响。
“新妇入门要跨火盆!”一个仆妇突然将铜盆踢到阶前,炭火早熄了,只剩一盆冻硬的灰。
林云辞的脚步骤停。
隔着盖头,他看见青石板上蜿蜒的雪水,像条吐信的毒蛇盘在脚下。
阶上传来嗤笑:“庶子也算新妇?侧门进来的,跨个灰盆子都是抬举!”盖头下的唇咬出血腥味,林云辞抬脚迈过铜盆。
嫁衣金线勾的鸳鸯掠过灰烬,转眼蒙上一层污浊。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公子回来了!”门房高喊。
林云辞浑身一僵。
盖头晃动的间隙,他瞥见一匹黑马踏雪而来,马上人玄色大氅翻飞如鹰,腰间玉佩撞出碎玉般的清响——那是块残缺的蟠龙佩,裂口处缠着金丝。
马蹄溅起的雪水扑在嫁衣上,林云辞踉跄后退,盖头滑落半幅。
他仰头看见萧凛勒马俯视的模样。
眉似剑裁,眸如点漆,只是那眼底凝着化不开的霜。
玄色貂裘领口露出一截苍白脖颈,喉结旁一粒朱砂痣红得刺目——像嫡姐砸碎的那盒口脂,在宣纸上泅开的血点子。
“公子,这是……”门房讪讪开口。
“知道了。”
萧凛甩鞭下马,马鞭梢头金镶玉的坠子擦过林云辞的脸颊。
***辣的疼。
林云辞慌忙低头,却见萧凛径自跨过门槛,玄氅扫过自己嫁衣下摆。
雪地上两行脚印,一行深一行浅,始终隔着三尺距离。
“愣着作甚?等着八抬大轿迎你进喜堂?”仆妇推搡他。
林云辞弯腰捡起盖头,一片雪落在后颈,顺着脊梁滑进衣领。
他忽然想起今晨梳头时,嫡姐将凤冠狠狠按进他发间:“你以为嫁过去就能翻身?不过是个暖床的玩意儿!”金丝掐的并蒂莲扎进头皮,血珠混着发油往下淌。
此刻那伤口又疼起来,像有根生锈的针在颅骨里搅动。
二嫁衣袖口金线绣的合欢花硌着腕骨——那是今晨嫡姐用绣针故意挑松的线脚,如今随指尖轻颤,簌簌落下一片金屑。
门轴吱呀一声。
玄色皂靴踏着满地碎金进来,带着初融的雪腥气。
林云辞盯着盖头下那道颀长影子,喉间发紧。
分明是腊月天,后背却洇湿了中衣。
秤杆挑开盖头的刹那,合卺酒香扑面而来。
萧凛执金秤的手顿了顿。
烛火跃动间,林云辞看清他眉梢凝着的薄霜——比轿前那一眼更冷。
喜袍松垮披着,露出里头素白中衣,仿佛这场婚事不过是随手罩了件外衫,随时能脱下来扔进炭盆。
“公子……可要歇息?”林云辞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像被雪水泡过的琴弦。
萧凛的目光掠过他发间歪斜的凤冠。
并蒂莲缠枝处凝着暗红血痂,是今晨金簪刺破的伤口。
他忽然抬手,惊得林云辞向后一缩。
指尖停在半空。
“我去书房。”
萧凛转身时带起一阵寒风,腰间残佩撞在门框上,当啷一声。
林云辞盯着那枚残缺的蟠龙佩。
金丝缠裹的裂痕蜿蜒如泪,恍惚与记忆重叠——十年前破庙漏雨,六岁的他将襁褓上最后半块玉塞给游方郎中:“求您救救他……他喉结旁有颗朱砂痣,定是好人家的公子……”“公子!”林云辞突然起身,嫁衣勾住榻边鎏金香炉。
炉灰泼洒,迷蒙烟尘里他踉跄抓住萧凛袖角:“可是云辞做错了什么?”萧凛垂眸看着袖上玉白手指。
腕骨纤细得像能掐断,偏偏死死攥着不放。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太医署的回禀:“林小公子先天不足,若行房事,恐有血崩之险。”
“松手。”
他抽回衣袖。
林云辞被带得扑在门槛上,掌心擦过青石地砖。
抬头时正见廊下仆妇探头张望,嗤笑随着夜风飘进来:“到底是庶子,洞房夜都能被赶出来……”萧凛脚步一顿,解下大氅扔在他身上:“披着。”
玄色貂裘还带着体温,衬托林云辞的脸色越发苍白:“谢谢公子……”满地寂静里,萧凛喉结动了动。
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抬手合拢房门。
阴影一寸寸碾过林云辞的嫁衣,最后一线光消失时,林云辞兀自轻一在榻上。
“咚”的一声。
红枣莲子被碰落在地上,像洒了一室干涸的血。
三林云辞跪在冷硬的青砖地上,茶盏举过头顶。
盏中热雾扑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他盯着砖缝里一道裂痕——昨夜掌心擦破的血渍还沾在上头,经人匆匆擦拭,洇成暗褐的疤。
“新妇奉茶——”仆妇拖长的尾音里,鎏金椅上的萧母接过茶盏。
丹蔻指尖贴着盏沿轻划,突然翻腕一倾。
滚茶泼在手背,林云辞闷哼一声。
白瓷盏当啷砸地,碎碴溅上他膝头。
萧母抚着翡翠护甲冷笑:“到底是小门户养出的,连盏茶都端不稳。”
廊下传来细碎私语。
“听说昨夜公子压根没碰他……”“庶子就是晦气,冲得老夫人头痛病又犯了!”林云辞盯着手背红肿的水泡。
他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嫡姐将热汤泼在他腕上:“你这双手也配碰我的琴?”旧疤叠着新伤,倒像绣娘打的络子,纠纠缠缠解不开。
“母亲。”
萧凛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林云辞脊背一僵,余光瞥见玄色衣摆扫过门槛。
“今日庄子上送账,儿子需去查……”“急什么?”萧母截断话头,指尖点向林云辞,“这茶没奉成,萧家的规矩可不能坏。
去廊下跪足两个时辰,让日头晒晒骨子里的卑气。”
林云辞闭了闭眼。
青砖寒气透过喜服钻进膝盖,昨夜被桂圆硌出的淤伤针扎似的疼。
正要叩首领罚,忽听萧凛道:“前日请的平安脉,太医可说了什么?”满室俱寂。
萧母蹙眉:“太医说你脉象虚浮,要静养。”
“既如此——”萧凛端起案上冷透的茶一饮而尽,“儿子告退。”
玄色衣袂旋身时扫过林云辞发顶。
一片金屑从凤冠上飘落——是昨夜挣扎时松脱的合欢花瓣,正巧落在萧凛靴边。
他脚步微滞,金线绣的螭纹踏着残瓣碾过门槛。
林云辞跪到日影西斜时,有个小厮猫腰溜过来。
“公子让给的。”
粗陶瓶塞进他掌心,里头是太医院制的玉露膏。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林云辞望着西厢书房窗纸上晃动的烛影,手心的药瓶似乎还带着暖意。
四林云辞蜷在廊柱后,手上的冻伤越发严重了一些。
值夜的仆妇刚撤了炭盆,屋里冷得像冰窖。
他摸出袖中粗陶药瓶——是萧凛命人送来的,瓶口还凝着化了一半的霜,被他捂在怀里暖了半宿。
梅香混着雪气飘来,他鬼使神差地循香而去。
踩过积雪时,腰间裂佩叮咚轻响。
这是生母唯一的遗物,白日里被萧母“失手”砸出一道痕。
他不敢修,怕修不好,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没了由头留着。
梅林深处忽有碎玉声。
林云辞顿住脚步。
石亭中,萧凛正执金漆笔修补案上残佩。
月光漏过梅枝,在他喉结旁那颗朱砂痣上晃了晃——像极幼年破庙里,那个昏迷少年颈间的血痣。
他攥紧药瓶,呼吸凝在喉间。
“谁?”萧凛蓦地抬头,残佩被广袖匆匆掩住。
林云辞慌得后退半步,药瓶脱手滚落雪地。
他扑跪下去捡,裂佩磕在石阶上,又添一道新痕。
“我、我只是……”他捧着药瓶不敢抬头,“来谢公子的药。”
萧凛目光扫过他冻红的手指,解下氅衣扔过去:“披上。”
林云辞摸着貂裘内里残留的体温,鼻尖忽地一酸。
这暖意太像幼时偷溜进厨房,老厨娘塞给他的半块烤红薯——明知不该贪恋,却还是揣在怀里焐到天明。
“公子若有心仪之人……”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梅梢落雪,“我可以搬去别院。”
话未说完,喉头已哽住。
萧凛和他成婚之后,从未留宿过一次。
亦或是有心仪之人,亦或是厌恶自己…药瓶在掌心掐出红印,仿佛攥着最后一点偷来的温存。
萧凛指尖金漆笔一颤。
“我的事,”他垂眸掩住眼底波动,“与你有关吗?”这话说得极轻,不像质问,倒像在雪地上描了句谜,等谁来踩出答案。
林云辞盯着他袖口银线绣的云纹。
那针脚真好看,不像自己嫁衣上摇摇欲坠的合欢花。
他忽然想起昨夜落在门边的玄氅,今晨偷偷叠好塞在枕下,却沾了自己咳出的血渍。
“是云辞僭越了。”
他退后行礼,氅衣滑落肩头。
寒风中单薄的身形晃了晃,像段随时要折断的梅枝。
萧凛突然起身。
玄色靴尖踏住氅衣一角,金漆盏被广袖带翻,浓稠的膏液泼在雪地上,凝成琥珀色的冰。
“拿着。”
他将手炉塞进林云辞怀里,炉壁雕着并蒂莲——是婚仪那日缺了的物件。
林云辞触电般缩手:“会弄脏……”“本就是你的。”
萧凛截住话头。
梅林忽起一阵急风。
林云辞被雪迷了眼,再睁眼时,亭中只剩半盏冷茶。
手炉烫着掌心,他小心解开氅衣裹住炉子,生怕散了一丝热气。
暗处忽有碎语传来。
“公子方才抱的是手炉吧?怎么往西厢去了?”“嘘,书房地龙烧得旺,怕是给那位送炭呢……”林云辞猛地蜷起身子。
他抱着手炉缩进梅影里,直到巡夜人走远,才敢把脸贴上温暖的炉壁。
一滴泪融进并蒂莲纹,他对着虚空呢喃:“就这一晚……明早便还回去。”
五林云辞贴着冰凉的廊柱,将呼吸压得极轻。
晨雾里飘来碎语,像绣花针挑破结痂的伤口——“书房那幅画我亲眼瞧见的,绫子都泛黄了……”“难怪公子从不碰西厢那位,原来心里供着尊玉菩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