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艰难上浮。
首先感知到的不是光线,而是声音——一种规律的、极其轻微的滴答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旧木质、干燥草药和一丝若有似无墨香的奇异气味。
这气味陌生又似乎带着点微妙的熟悉感,奇异地安抚着他脑中残留的、如同退潮后沙滩上贝类残骸般细碎的嗡鸣。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低矮、略显陈旧的木质房梁,深褐色的木头纹理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见。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却干净的粗布床单。
一床同样素净的薄被盖在他身上。
他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像是一间简陋的厢房。
唯一的窗户糊着发黄的窗纸,透进朦胧的天光,分不清是晨是暮。
窗沿下,一只陶盆接着屋顶漏下的雨水,发出单调的“滴答”声——那便是他醒来时听到的声音来源。
他尝试动了一下手指,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酸痛的***。
尤其是头部,依旧残留着闷闷的胀痛,像被裹了一层厚厚的湿布。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揉一揉太阳穴,动作却猛地僵住。
那身刺目的、沾满污泥的赤伶衣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同样浆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粗布短褐。
衣服虽然干净,却带着陌生的触感和气息。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那件戏袍……是他唯一与“过去”相连的东西!
它去哪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虚弱得不听使唤,只能徒劳地喘息。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梳着双丫髻、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探进头来。
她脸蛋圆圆的,眼睛很大,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好奇。
看到阿丑睁着眼睛,她明显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缩了缩脖子,随即又鼓起勇气小声问道:“你……你醒啦?”
阿丑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勉强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节:“……袍?”
小姑娘没听清,眨巴着大眼睛:“袍?
哦!
你是说那件红得吓死人的大袍子?”
她比划了一下,“班主……就是救你回来的那位爷,他说那袍子脏得不成样子,又湿又重,怕你穿着病得更重,就……就先拿去洗了。
喏,就晾在后面的院子里呢。”
她指了指屋后方向,似乎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过那颜色真怪,沾了那么多泥,水一冲,红得更艳了,像血一样……”听到赤伶衣还在,阿丑紧绷的心弦才略微松弛了一点,但小姑娘后面那句“像血一样”又让他心头莫名一悸。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润了润火烧火燎的喉咙,嘶哑地问:“……这是……哪里?
你……是谁?”
“这里是云韶班的后院厢房呀。”
小姑娘脆生生地回答,“我叫小豆子,是班主……呃,就是江班主,他让我看着你,醒了就告诉他。”
她说完,不等阿丑再问,转身就跑了出去,脚步声噔噔噔地消失在门外走廊。
“云韶班……江班主……”阿丑喃喃重复着这两个陌生的名字。
脑中的迷雾似乎更浓了。
那个在雨夜中将他从泥沼里拖出来、眼神沉静如深潭的青衣人,就是江班主?
他为什么救自己?
这个戏班……又是什么地方?
没过多久,门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这一次,沉稳而从容。
门被完全推开,一个青灰色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屋外清冷的湿气。
正是江砚。
他换了一身同样质地的青灰色长衫,依旧纤尘不染,衬得他身形挺拔清瘦。
湿发早己整理妥帖,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清俊的眉骨。
那双墨玉般的眸子落在阿丑身上,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看一件寻常物品。
“醒了。”
江砚的声音和昨夜一样,清冷平淡,听不出情绪。
他走到床边,目光在阿丑苍白虚弱的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自然地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皮肤,阿丑下意识地想躲,却因虚弱而动弹不得。
“烧退了。”
江砚收回手,语气陈述事实,“底子倒是不错,那么重的风寒和摔伤,一天一夜就能醒。”
“一天……一夜?”
阿丑吃了一惊,他竟然昏睡了这么久?
“嗯。”
江砚应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的雨幕。
雨势小了很多,但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你身上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除了那件袍子。”
他顿了顿,视线转回阿丑脸上,带着一丝探究,“你记得自己是谁吗?
从哪里来?”
又是这个问题!
阿丑的心脏猛地一缩,那股熟悉的、被无形噪音啃噬的焦灼感再次涌上。
他痛苦地闭上眼,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
“我……我不知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茫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只有一些很吵的声音……还有……火……火?”
江砚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很大的火……还有……珍珠……碎了……”阿丑断断续续地描述着那模糊的碎片,头痛又隐隐发作起来。
江砚沉默地听着,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等阿丑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想不起来,便不必强求。
有时遗忘,未必不是一种福分。”
这话语意不明,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他看着阿丑迷茫痛苦的眼睛,略作停顿,说道:“既然没有名字,云韶班也不能总叫你‘喂’。
看你脸上沾泥的样子,暂且叫你‘阿丑’吧。
不算名字,只是个称呼。”
阿丑……阿丑……他咀嚼着这个临时赋予的代号,心头一片苦涩。
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挑剔一个称呼?
“云韶班是唱戏的班子,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也算个落脚的地方。”
江砚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你伤没好利索之前,就待在这里养着。
伤好了,若无处可去,班子里多一副碗筷也无妨,只是要做事抵饭钱。”
他言简意赅地交代完,仿佛安排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务。
“那……那件袍子……”阿丑急切地问。
“洗了,晾着。”
江砚的回答很简短,“那东西扎眼,轻易别穿。”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青灰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留下阿丑独自躺在简陋的厢房里,面对着满脑子的空白和窗外无休无止的雨声。
他叫阿丑。
他寄身在一个叫云韶班的戏班。
救他的是一个叫江砚的、神秘而清冷的班主。
他唯一拥有的过去,是一件被洗去污泥、红得更加触目惊心的赤伶衣,和脑中那些混乱的、关于火焰与破碎珍珠的残片。
未来,如同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