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巷微光
凌晨三点的临江市老城区,路灯像将熄的烟头,在浓雾里晕开昏黄光斑。
湿冷空气裹着咸腥的海风味钻进骨髓,我裹紧单薄外套,掌心死死按在小腹——那里正传来细微却固执的悸动,像黑暗中一枚微弱的心跳指南针。
“宝宝,再忍忍。”
声音嘶哑地散进雾气里。
巷子深处,“憩园”的木质招牌被虫蛀出斑驳孔洞。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霉味混着陈年木头气息扑面而来。
堂屋只点了一盏节能灯,冷白光线照亮八仙桌上未收的粗瓷碗碟。
柜台后,银发阿婆正低头缝补衣裳,老花镜滑到鼻尖。
听见动静,她抬头,针尖悬在半空。
目光落在我被雾气打湿的头发、苍白如纸的脸,最后停在我护住小腹的手上。
“阿婆,”喉咙干得发紧,“还有房吗?
安静点的。”
她没答话,放下针线绕过柜台。
布满老年斑的手握住我冰凉指尖,暖意顺着皮肤爬上来。
“跟我来。”
她提起我脚边沾满泥点的行李箱,动作利落得不像老人。
木楼梯陡峭狭窄,每踏一步都吱呀***。
二楼走廊尽头,阿婆推开一扇漆皮剥落的门。
房间很小:一张铺着蓝印花布的单人床,掉漆的木桌,塑料壳热水壶。
唯一的光源是悬在屋顶的钨丝灯泡,光线昏黄如隔夜茶。
墙壁洇着大片水渍,像模糊的地图。
“朝南,安静。”
阿婆把箱子靠墙放好,目光扫过我被行李带勒红的手,“要热水吗?”
我摇头,疲惫己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多少钱一天?”
她报了个低到意外的数字,摆摆手:“灶间有煤炉,想煮什么自己动手。
厕所在楼下天井。”
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深深看我一眼,“后生仔,天大的事,睡一觉再说。”
门轻轻合拢。
世界陡然静下来。
窗外是邻家黑黢黢的山墙,潮湿的夜气从窗缝渗入。
紧绷的弦骤然松弛,身体却背叛意志般颤抖起来。
我踉跄扑到窄小的洗手间,对着发黄的面盆干呕,胃袋抽搐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镜中人双眼红肿,发丝黏在冷汗涔涔的额角——像刚从坟墓里爬出的游魂。
冷水泼上脸的瞬间,小腹猛地抽紧!
尖锐的绞痛毒蛇般窜上来,我闷哼一声蜷缩在地。
瓷砖的寒意透过单薄衣料刺入骨髓,恐惧却比那更冷百倍。
手下意识按紧腹部,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点微弱却无比重要的搏动。
宝宝……别走……求你……黑暗裹挟着回忆碎片砸下——**是顾承屿书房的落地窗。
** 那颗钻石星星撞碎玻璃时,飞溅的渣子像冰雹落在地毯上。
他惊愕的脸在蛛网裂纹后扭曲变形,而我转身拖起行李箱,滚轮碾过一地狼藉,如同碾碎二十年自欺欺人的幻梦。
**是典当行油腻的玻璃柜台。
** 老板枯枝般的手指捏着那条项链,碎钻在惨白灯光下像凝固的泪。
“死当?”
他掀眼皮瞥我。
我点头,接过那叠薄如纸钞的“买命钱”,头也不回推开门。
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像给一段荒唐婚姻钉上棺盖。
**是长途巴士摇晃的车厢。
** 邻座男人震天的鼾声里,我把脸贴在冰凉起雾的车窗上。
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浓墨般的田野。
胃里翻江倒海,小腹持续传来闷钝的坠痛。
每一次颠簸都像钝刀割在神经上。
——而现在,这痛变成了淬毒的利刃!
冷汗瞬间浸透后背,视线开始发黑。
我挣扎着想站起,双腿却软得像煮烂的面条。
身体顺着冰冷的瓷砖滑下去,额头重重磕在浴缸边缘。
剧痛炸开的瞬间,一股温热的黏腻感顺着腿根缓缓蔓延……血!
瞳孔骤然紧缩,灭顶的恐慌扼住咽喉。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咯咯打颤的轻响在死寂的浴室回荡。
手下意识摸向口袋——空的!
手机呢?
背包在床边!
绝望如冰冷海水灭顶。
“救……”破碎的音节挤出喉咙,“救命……”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厚重的门板,狭窄的天井,沉睡的老城……谁能听见?
用尽全身力气,指甲抠着瓷砖缝隙向前爬。
冰冷的血痕在浅色地砖上拖出刺目轨迹。
一步,两步……浴室门框近在咫尺,却像隔着天堑。
小腹的绞痛变本加厉,意识在剧痛和失温中迅速抽离。
宝宝……妈妈对不起你……眼皮沉重坠下。
就在黑暗即将吞噬一切时——“咚!
咚!
咚!”
急促的敲门声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里!
“后生仔?
你没事吧?”
门外传来阿婆焦急的喊声,带着浓重的临江口音,“我听见响动!
开门!”
求生的本能猛地攫住我。
“阿婆……”我嘶声喊,用尽最后力气伸手够向门把手,“救…孩子……”门被大力推开!
昏黄的廊灯光泻入,勾勒出阿婆佝偻却紧绷的身影。
她一眼看到地上刺目的血痕和我惨白的脸,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大。
“天老爷!”
她低呼一声,没有丝毫犹豫,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力量,猛地架起我一条胳膊,“撑住!
我们去医院!”
几乎是被她半拖半抱着拽下陡峭的木楼梯。
每一步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温热的液体不断涌出。
天井的石板地冰冷湿滑,夜雾浓得化不开。
阿婆架着我,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去拉院门的铁栓。
“哗啦——咔哒!”
沉重的铁栓终于打开。
阿婆一脚踹开木门,朝着空寂无人的小巷尽头嘶声大喊:“老李头!
三轮车!
死哪去了!
救命啊——!”
苍老沙哑的呼喊撞在两侧斑驳的高墙上,在潮湿的暗巷里激起空洞回响。
无人应答。
只有远处野猫凄厉的叫声。
冷汗顺着阿婆银白的鬓角滑落,她架着我的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却像铁箍般死死卡住我下滑的身体。
“别闭眼!
看着我!”
她厉声命令,浑浊的眼里烧着两簇骇人的火苗,“你肚子里还有个小的!
听见没?
给我撑住了!”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突突突”的引擎声!
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像喝醉的甲虫,摇晃着刺眼的车灯拐了进来!
开车的是个干瘦老头,光着膀子披件旧工装,嘴里还叼着半截烟。
“张阿婆?
大半夜嚎啥……”老头的声音在看清我们时戛然而止。
烟头掉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
“快!
妇幼保健院!”
阿婆几乎是把我摔进了三轮车脏污的后斗。
粗糙的木板硌着身体,浓烈的机油味混合着血腥气首冲鼻腔。
“坐稳!”
老李头吼了一嗓子,猛拧油门!
破三轮发出痛苦的咆哮,像离弦的箭般蹿了出去!
夜风裹着咸腥水汽,刀子般刮在脸上。
身体在颠簸的车斗里剧烈弹跳,每一次震动都带来小腹刀绞般的剧痛。
我蜷缩着,指甲深深抠进车板缝隙,牙齿咬破了嘴唇,铁锈味在口腔弥漫。
阿婆挤在狭窄的车斗里,枯瘦的手死死按住我冰冷的手背,声音在引擎轰鸣中断续传来:“吸气……呼气……别怕……医院马上到……”路灯昏黄的光影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飞速流淌、扭曲。
临江市的轮廓在疾驰中展开:歪斜的骑楼,紧闭的排门,晾晒在竹竿上滴水的衣物……一个与S市截然不同的、粗糙而鲜活的陌生世界。
剧痛如潮水阵阵袭来,意识在边缘沉浮。
顾承屿冰冷的声音碎片般刺入脑海:“这孩子不能要。”
“风险太高。”
“这是为了所有人好。”
……不!
我用尽最后力气护住小腹。
宝宝,妈妈在!
妈妈不会放弃你!
刺耳的刹车声撕裂夜幕!
“到了!”
老李头的声音嘶哑。
模糊的视线里,一栋灯火通明的白色大楼撞入眼帘。
“临江市妇幼保健院”的红字在雨雾中晕开。
阿婆跳下车,瘦小的身躯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连拖带拽地将我弄下车。
急诊室刺眼的白光瞬间吞噬了视野。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呛人。
“医生!
医生救命啊!
这孩子要没了!”
阿婆嘶哑的喊声在空旷大厅炸开。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担架床的滚轮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询问声,仪器冰冷的滴答声……无数声音混成一片模糊的噪音。
身体被抬上移动床,天花板刺目的灯光流水般掠过。
一只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掀开我濡湿的裙摆,冰冷的手指触到皮肤。
“孕周?”
一个冷静的女声在头顶响起。
“八…八周……”我艰难吐出数字。
“出血量大,宫缩剧烈,先兆流产。”
女医生语速飞快,“立刻送抢救室!
家属去办手续!”
移动床被猛地推动,冲向走廊深处。
视野急速倒退,阿婆那张布满皱纹、写满焦急的脸在视野边缘一闪而过,被一扇缓缓闭合的绿色铁门彻底隔绝。
“家属不能进!”
门外的声音被厚重的门板吞没。
抢救室里是另一个世界。
更亮、更冷、更嘈杂。
身体被转移到更窄的床上,冰凉的监护贴片粘上胸口。
“血压70/40!
心率120!”
护士的报数像冰冷的锤子。
“开放静脉通路!
平衡液500快速静滴!”
女医生的指令斩钉截铁。
尖锐的刺痛从手背传来,冰冷的液体涌入血管。
“氧气!”
面罩扣下,带着塑料和消毒剂的味道。
“放松!
深呼吸!
孩子还想要吗?”
医生俯身,口罩上方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盯着我。
“要!”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泪水混着汗水滚落,“求求你…救救他……好!”
医生眼神一凝,“配合我!
双腿分开!
深呼吸——用力!
像解大便一样向下用力!”
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撕扯。
我死死抓住床沿冰冷的金属护栏,指甲崩裂也毫无所觉,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一点——向下!
用力!
“看到胎囊了!
稳住!
再来!
用力!”
医生的声音穿透剧痛的迷雾。
时间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失去意义。
汗水浸透头发,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用力都像耗尽生命最后的火星。
就在力气即将枯竭的瞬间——“出来了!”
一声短促的宣告!
紧接着,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惊雷炸响在我灵魂深处的啼哭——“哇……”细若游丝,却无比清晰地刺破了抢救室里冰冷的机械噪音!
紧绷的身体瞬间脱力,瘫软在床上。
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头顶刺目的无影灯。
护士托着一个沾满血污、皱巴巴的小小躯体,迅速放到我眼前。
“是个男孩!
看看!”
那么小,那么红,像只刚离巢的雏鸟。
他闭着眼,小嘴微微张合,发出猫儿似的微弱呜咽。
我的孩子。
我和顾承屿的孩子。
在父亲宣判***后,在这个陌生小城的雨夜,拼了命来到世间的孩子。
护士迅速将他裹进温暖的包被抱走。
医生还在处理后续,她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出血控制住了。
胎儿娩出后胎盘完整剥离……万幸,送来得还算及时。
需要住院观察,防止感染和大出血……”后面的话模糊不清。
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潮水般淹没了我。
意识沉沉下坠,坠入一片温暖的、安全的黑暗。
最后残存的知觉里,是抢救室门外隐约传来的、阿婆带着哭腔的祈祷声,混合着临江市窗外淅淅沥沥、永不停歇的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