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被冻醒时,窗外的雪己经停了,月光像被揉碎的银箔,铺满了整个小院,连老槐树的枝桠都像缀上了细碎的星子。
他披了件厚棉袄起身,布帘被掀动的瞬间,撞见陆野缩在墙角的身影。
那人大概是冷,蜷缩成一团,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碎了玻璃的画框,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画框的木边硌在他肋骨上,把羽绒服压出一道深深的褶子,倒显得那截露在外面的手腕更细了。
沈砚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画框上。
借着月光,能看清里面的画——是幅胡同雪景,笔触很野,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温柔,灰瓦上的雪像被风吹动的棉絮,墙角的枯草顶着雪粒,连砖缝里的青苔都被雪浸得发亮。
画的右下角,有个极小的签名,像用铅笔尖戳出来的:野。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把搭在椅背上的毛毯盖在陆野身上。
刚弯下腰,陆野怀里的画框突然滑了一下,露出背面贴着的一张便签,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赠沈砚,谢雪夜收留。”
墨迹被雪洇过,晕成淡淡的蓝,却看得清笔锋里的认真。
沈砚的指尖顿在半空。
他想起昨夜陆野说“画你”时,那声轻得像雪落的告白,原来不是随口胡诌。
回到修复台时,台灯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尘埃。
那页南宋残卷己经补好了,糨糊干透后,补纸与原卷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对着光仔细看,才能发现那道极淡的接缝。
沈砚伸手想去拿镇纸压住,指尖却触到了残卷边缘的一个硬物——是片被糨糊粘住的干花。
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挑开,发现是片腊梅花瓣。
花瓣早己干枯发脆,呈深褐色,边缘卷成细小的弧度,却还能看出完整的五瓣形状。
显然是被人夹在古籍里的,历经百年,竟没被虫蛀,也没在修复时被挑出来,反而借着糨糊的黏性,牢牢粘在了残卷上。
沈砚的呼吸漏了半拍。
祖父生前最爱腊梅。
每年腊月,胡同口的老腊梅树开花时,他总会摘下两朵,夹在正在读的书里,说“让墨香里掺点甜”。
沈砚小时候翻祖父的旧书,常能摸出干透的腊梅花,褐色的花瓣裹着细碎的金黄,像藏在纸页里的阳光。
他把腊梅花瓣放在掌心。
花瓣很轻,却像坠着千斤重的回忆,压得他指腹微微发烫。
昨夜陆野说“见过扫雪的老头,雪落在肩头都舍不得化”,原来不是妄言——那是祖父站在腊梅树下扫雪的样子,雪落在灰布衫上,沾着梅香,连融化都带着甜味。
“醒了?”
沈砚猛地抬头,看见陆野不知何时站在了布帘旁,头发还是乱的,眼尾带着刚睡醒的红,怀里抱着那个碎了玻璃的画框,显然是打算离开。
他的目光落在沈砚掌心的腊梅上,脚步顿了顿:“这是……百年前的腊梅。”
沈砚把花瓣放回残卷旁,声音有些发哑,“夹在古籍里,刚发现。”
陆野走过来,单腿屈膝,凑到修复台前。
他没碰那花瓣,只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残卷上的补纸:“你补得真好,像它本来就该长这样。”
顿了顿,又说,“我爷爷以前也爱夹花,不过他夹的是槐花,说胡同里的老槐树,花比蜜甜。”
沈砚望向窗外。
院里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月亮,像在够那片被云遮住的光。
他忽然想起,祖父的药箱里,除了獾油和《千金方》,还有个空玻璃罐,标签上写着“槐花蜜”,是很多年前空的,却一首没扔。
“你画的胡同,”沈砚开口,目光掠过陆野怀里的画框,“有槐花吗?”
陆野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在月光下泛着白:“画了。
春天的时候,槐花落得满地都是,像下了场香雪。
我还画过一个老头,站在槐树下,用竹竿打槐花,说要给孙子泡水喝。”
沈砚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他想起小时候,祖父也是这样。
槐花一开,就搬个竹凳站在槐树下,用绑着铁钩的竹竿勾住花枝,轻轻一拧,雪白的槐花就簌簌往下掉,落在他仰起的脸上,带着清甜的香。
祖父会把槐花收进竹篮,回家蒸槐花饭,或是泡在蜂蜜里,装在玻璃罐里给他当零食。
“那个老头,”沈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是不是穿灰布衫,袖口磨破了边?”
陆野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盯着沈砚,眼里的睡意瞬间散了,只剩下震惊和一点点说不清的激动,像是找到了失落很久的拼图:“你怎么知道?
我画的时候,特意把他磨破的袖口画得深了点,因为风吹过时,破口会飘起来,像只小蝴蝶。”
炭炉里的火不知何时又燃了起来,大概是沈砚昨夜添的新炭终于烧透了,发出噼啪的轻响。
光落在两人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被岁月分割的记忆,终于在这一刻,借着一片百年前的腊梅,一朵春天的槐花,悄然重叠。
陆野突然把怀里的画框往桌上一放,转身往外跑。
单腿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却没顾上疼,抓着门框回头喊:“等我!
我回家拿画!
有张画,你肯定想看!”
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带起的风卷着地上的残雪,扑在沈砚脸上,凉丝丝的,却带着股暖意。
沈砚低头看着那片百年前的腊梅,又望向窗外的老槐树,忽然觉得,这个雪夜过后的清晨,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发芽,像埋在雪下的种子,等着春天破土而出。
修复台上的古籍还摊着,腊梅花瓣躺在残卷旁,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沈砚拿起竹镊子,轻轻将花瓣夹起,放进一个干净的棉纸袋里。
纸袋上,他用毛笔写下:“腊梅,遇于雪霁,伴槐香。”
这一次,他没把它夹进书里。
有些回忆,该拿出来晒晒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