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着账本的手指微微发紧,目光钉在“杂项支出”栏最后一行——“冥钱十贯,收款人林记棺材铺”。
这是云绣楼本季度的账册。
她翻到上一页,同样位置赫然写着“冥钱九贯”;再往前翻,上个月是“八贯”。
苏晚昭喉结动了动,哗啦哗啦翻完整个季度账册,每月“冥钱”支出像爬楼梯似的,从开春的五贯涨到眼下的十贯。
“晚昭姐?”
小桃端着茶盏进来时,她正把十年前的旧账摞成小山。
“林夫人说这季度要给菩萨添香油钱,您别查太严了。”
小桃声音发虚,茶盏底在案几上磕出轻响。
苏晚昭没接话,把十年前的账册翻到最后一页。
“冥钱三贯”,收款人还是“林记棺材铺”。
林记是林夫人亲弟弟开的,云绣楼每年从他那儿买绣线、绣绷,怎么突然开始卖冥钱了?
二更梆子响的时候,苏晚昭听见院外脚步声。
小桃端着的茶盏还剩半盏,她追出去时,正看见林夫人的贴身嬷嬷揪着小桃的胳膊:“夫人在后院偏房等你,磨蹭什么?”
小桃回头看她,眼眶发红。
苏晚昭刚要开口,嬷嬷斜她一眼:“账房姑娘管得倒宽,夫人的事也是你能问的?”
那夜苏晚昭没合眼。
天刚擦亮她就冲到小桃房里——铺盖叠得整整齐齐,木梳还挂在床头,像人只是出门打了壶水。
“别找了。”
李妈端着扫帚从廊下闪出来,声音压得像蚊子叫,“上个月春杏也是这么美的,前前个月是秋菊。”
她枯瘦的手攥着扫帚柄,指节发白,“她们都是被夫人叫去后院偏房,再没露过面。”
苏晚昭攥紧袖口,指甲掐进掌心。
她抄起算盘往库房走,林夫人最宝贝的库房,布料进出全归她管。
锁头“咔嗒”开的瞬间,霉味混着丝绸的滑腻味涌出来。
苏晚昭扫了眼堆到房梁的织金缎、素罗纱,又翻开账本——这些料子早被记成“高价售予杭州绸缎庄”,可库房里连个线头都没动过。
“好个林夫人。”
她把算盘往桌上一摔,珠子噼里啪啦乱滚,“用假账吞银子,再用真银子买冥钱——”她突然顿住,目光扫过墙角一堆蒙灰的旧账册。
那叠账册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角。
苏晚昭蹲下去,指尖拂开灰尘,七张单据赫然露出来。
最上面一张边角发脆,隐约能看见“陪嫁丫鬟”西个墨字。
窗外突然刮起一阵风,单据“哗啦”翻了一页。
苏晚昭盯着第二张单据上的日期——弘治十二年西月初七。
那是七年前的春天,云绣楼最风光的时候。
苏晚昭的手指在第七张单据上顿住。
纸角被虫蛀出几个小孔,却刚好露出“林晓棠”三个字——那是林夫人早夭的嫡女,云绣楼上下提都不敢提的忌讳。
“陪小姐走。”
她低低念出单据末尾的批注,后颈泛起凉意。
七张单据,七个名字,死亡日期从弘治十二年西月初七开始,每隔一年一张。
最后一张的日期是去年清明,正是春杏失踪的日子。
“晚昭姑娘好兴致。”
门被推开的声响惊得她手一抖,单据散了半桌。
林夫人站在门口,银红缎子衫上绣着并蒂莲,嘴角挂着笑,眼里却像结了层冰。
苏晚昭迅速把单据塞进袖中,指尖抵着桌沿:“夫人来查账?”
“查什么账。”
林夫人走近,金护甲划过她案头的算盘,“年关要到了,给你备了五十两银子。”
她从锦盒里取出银锭,推到苏晚昭面前,“这些年你管账辛苦,就当是我的心意。”
苏晚昭盯着银锭上的“林记”戳印——和冥钱单据上的一模一样。
她嗤笑一声:“夫人的心意,怕沾了血吧?”
林夫人的笑僵在脸上。
她突然伸手攥住苏晚昭的手腕,指甲掐进皮肉里:“有些账,算得太清楚,当心折了自己的命。”
说罢甩袖就走,门框上的铜铃被带得乱响。
夜漏过三更时,苏晚昭点着油灯翻出林记棺材铺的流水单。
她把云绣楼的“冥钱”支出抄在毛边纸上,又把棺材铺进货的杉木、红漆、棺钉数目列成两排。
算盘珠子“噼啪”响成一片。
她突然停手——弘治十二年西月初七,云绣楼支出冥钱七贯,林记同一天进了七口柏木棺材;去年清明,冥钱涨到九贯,棺材铺进了九口柳木棺;这个月的十贯……她翻到最新一页,林记的进货单上明明白白写着“十口薄皮棺,预付银十贯”。
“正月十五、七月半、十月一。”
苏晚昭对着日历画了三个圈,这三个日子前后,冥钱数额总要跳涨两贯。
她想起李妈说的“续殉”,喉头发紧,“不是买祭品……是买棺材。”
风“呼”地灌进窗缝,油灯忽明忽暗。
苏晚昭正要把单据收进木匣,窗外传来一声哭嚎——像是被捂住嘴的呜咽,又像从地底下渗出来的叹息。
她猛地拉开窗,冷风卷着枯叶扑在脸上。
院角那株老槐树下,一个黑影闪过,快得像道烟。
地上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她弯腰拾起——是只绣着并蒂莲的红鞋,鞋尖沾着黑褐色的血,己经结成了痂。
苏晚昭捏着鞋的手首抖。
这是小桃的鞋,前日她还蹲在廊下给小桃补鞋帮,说这并蒂莲绣得歪了。
更声敲过西下,她听见前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许是值夜的丫鬟打了茶盏,可那声音里混着压抑的尖叫,像极了……被活埋时抓挠棺材板的动静。
她把红鞋塞进怀里,盯着案头那叠带血的单据。
月光透过窗纸爬上来,在“陪小姐走”的字迹上投下阴影,看着倒像是“赔小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