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的春雷劈开了那扇千年未曾被触动的祠堂大门。王员外王崇山跪在青石台阶上,
双手捧着圣旨,低头接旨的姿势显得尤为沉重。黄绸圣旨的边角掠过他花白的发顶,
像一条将死的蛇,缓慢而无力。传旨太监的声音混合在檐角的铜***中,
显得有些模糊而远离,但依旧清晰地刺入耳膜。“着原通州知府王明德,
即日启程修缮祖宅……”声音没完没了地绕着庭院回荡,王崇山的神情未变,
只是内心的波动如同台阶上涌动的积水,一波波袭来,难以平复。回首往事,
十年前的那场大疫与流寇作乱如一场暴风骤雨般席卷了冀北,族长也在动荡中丢了性命。
王家从那时起便成了无根的浮萍,背井离乡,逃亡至江南。
旁系更是在动乱人祸中只余下两位女眷,想必孤儿寡母早已离开人世。那时的王崇山,
是一个身负遗命的子嗣,背负着家族的荣耀与血脉的使命,
却始终没有权力与力量去维系这一切。王家从昔日的显赫一时,到如今的破败不堪,
曾经的荣耀早已如灰烬般散尽。如今,朝廷收复了失地,圣上意图恢复朝纲秩序,
甚至将这位被削职的罪臣再次召回。然而,王崇山心中对这份“召唤”的感受复杂,
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再次拉回那个阴沉死寂的家门。他望向祠堂,
那座年代久远的古老建筑,纵使仍承载着数百年的气韵,
可它的每一处裂缝都在讲述王家过往的衰败。马车缓缓驶过乡间的小道,
车辙碾压过那些已腐化的白骨,血红色的泥浆渗入地面,仿佛将死去的灵魂一同带走。
王崇山透过车帘,目光落在村口那座歪斜的牌坊上。牌坊上的“王”字已被岁月磨平,
斑驳的痕迹与蛛网交织成一幅悲凉的画面。这一切,都在无声地述说着,
曾经繁华一时的王家,如今已如这座荒废的村庄,沦为历史的尘土。
祠堂的铜铃在暮色中叮当乱响,王崇山却恍若未闻。
他枯瘦的指节摩挲着袖中一枚鎏金虎符——那是嘉靖年间御赐的“忠勇传家”印信,
边缘已被磨得发亮。十年前举族南逃时,他贴身揣着这枚虎符,
连流寇的刀劈在肩胛上也未松手。此刻,他盯着圣旨上“修缮祖宅”四字,
喉头泛起铁锈般的腥气。这宅子若修不成,王家最后一缕魂便真要散了。“东家,
做工的到齐了。”管家老张躬身递上名册,册页间夹着片枯黄的族谱残页。
王崇山目光扫过“崇祯三年祭祖实录”的字迹,指尖重重按在“忠孝为本”的朱批上。
残页边缘焦黑卷曲,是那年流寇焚宅时从火堆里抢出的唯一遗物。“吩咐下去,
凡动祠堂一砖一木者,必先净手焚香。”他嗓音沙哑如裂帛,“王家祖宗的规矩,
断不能废在今日。”廊下的流民闻言缩了缩脖子。独眼赵四蹲在石阶旁磨镰刀,
砖上刮出刺耳锐响:“听说王家祠堂的砖缝里嵌着人指甲……前朝修宅子时活祭了九个工匠。
”他啐了口浓痰,黄浊液体渗进砖缝里“忠”字的刻痕。“何止!
”跛脚李二往掌心哈着热气,破棉袄袖口露出截冻疮溃烂的手腕,
“俺叔爷当年给王家运楠木,亲眼见他们拿的脑浆子拌金漆。那梁柱上雕的缠枝莲,
花芯里全嵌着……”流民堆里响起窸窣的吞咽声。
抱婴孩的妇人突然尖叫——怀中小儿正抓着截从瓦当坠落的银丝往嘴里塞。
那丝线莹白如蚕茧,沾着股甜腻的腐香。“作死的贱骨头!”老张的藤条劈头抽下,
婴儿啼哭混着妇人呜咽在庭院回荡。王崇山皱眉望向供桌,那里本该摆着三牲祭的牛头,
此刻却覆满珍珠色的蚁卵。王员外攥紧金符,棱角刺入掌心——这宅子吃人,可王家的魂,
总得有人守下去。“东家,祠堂的楠木梁柱被白蚁蛀空了。
”管家老张的话语带着一丝焦急与无奈,站在祠堂的门前,举着油灯,微弱的光亮下,
木屑飘飞,仿佛有无数个过往的幽灵在悄悄消逝,
带来的腊肉和贡米似乎已肉眼看见的速度腐烂着。关于王家专用祭肉的记忆早已模糊,
王崇山伸手摸上了窗棂,手指滑过那古老的雕花图案,却忽然一顿,
感到一股粘稠的液体从窗纸背后渗出,气味刺鼻,带着腐肉的腥臭。他不禁微微后退,
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这祠堂,真是如同一座坟墓。”王崇山低语道。
目光扫过那已经腐朽的牌位,那些曾经昭示着家族荣耀的木牌,早已无力承载任何的记忆。
时光在这里仿佛凝固,所有的痛苦与悲凉都在这扇木门背后积淀成了无法言说的沉默。
长子文昭的目光穿过祠堂,望向了更远处的村庄。曾经喧嚣一时的地方,如今却是一片死寂。
房屋破败不堪,烟火气息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
没有了往日的繁华和欢声笑语,只有冷风扫过空旷的街道,带着一种荒凉的气息。
流民们随着马车走进了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个个衣衫褴褛,仿佛是战火后的产物,
眼中没有光芒,只有疲惫与绝望。王家曾经的荣耀,如今已被岁月与战乱的阴影所吞噬,
流民成了这个破败村庄的一部分,而他们,似乎早已不再是人类。那一张张麻木的面孔,
仿佛是被历史的洪流抛弃的孤魂,任由风雨侵蚀,任由岁月腐蚀。“东家,您看,
村头那口井……”老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崇山循声望去,井口依旧深邃,
然而井边却挂满了枯黄的藤蔓,整个村庄的面貌仿佛被一层厚重的灰雾所笼罩。这一切,
都是那么的陌生,又那么的熟悉。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却又一切都已改变。时间的洪流中,
曾经的繁华与辉煌早已消逝,剩下的,只有腐朽与凋零。王崇山心中感到一阵空虚,
望着这片故土,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沉重的疲惫。他知道,这片土地,已经不再是他的故乡。
这些年流亡四方,奔波劳碌,身心俱疲,而这片曾经属于王家的土地,
早已被命运的巨轮碾碎,变成了一个破败的墓场。无论他如何努力,
都无法再找回那个曾经充满荣耀与希望的王家。然而,命运总是如此无情,
过去的辉煌与荣耀,再也无法追溯。现在,他只希望能修缮这座祠堂,
将家族的历史再度拾起。但这一切,似乎早已不再是可能。王崇山站在祠堂前,
看到墙上的裂缝和屋顶的破损,心中一阵无奈。祠堂已颓废,
他在这里感受到一股无法言喻的压抑。尽管家族的盛世早已远去,但这片曾承载荣耀的土地,
依然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管家老张走到他身旁,轻声道:“东家,这祠堂若不修缮,
怕是要彻底垮掉了。”王崇山低头看了看那块被岁月侵蚀的砖石,微微叹息:“是啊,
曾经的王家,如今却是……”王崇山的鹿皮靴碾过门槛上的青苔时,
一只灰鼠正叼着人指骨从供桌下窜过。霉烂的帷帐拂过他缀着东珠的衣襟,
在浮尘中裂成几缕蛛网。“仔细些!
这可是万历年间御赐的缠枝莲纹砖”管家老张推开做工的驼背流民,那人正跪着擦拭地面。
暗红色方砖缝隙里渗出粘稠黑水,裹着几粒黍米大小的白卵。老张踢开流民手中的粗麻布,
“用舌头舔,你们这些贱胚子的涎水比井水干净。”二十个流民在祠堂里爬行。
他们指甲缝塞满污垢,膝盖磨出血痕,
却不敢让***漏出齿缝——昨日有个后生被吊在老槐树上,后背爬满红头苍蝇。
王老张说这叫"洗宅",得用活人气冲散阴秽。"父亲,这些朽木还要它作甚?
"王文昭用湘妃竹扇掩住口鼻。横梁上垂落的榫头挂着焦黑絮状物,
像被雷火燎过的死人头发。他瞥见正梁中央有道裂痕,隐约露出里面蜂窝状的蛀洞,
无数米粒大的白蚁正衔着木屑进进出出。王员外摩挲着断裂的祖先牌位,
沉香木上的金漆早已斑驳。"崇祯三年你曾祖重修宗祠,光金丝楠就用了三十八根。
"他指尖拂过牌位边缘的齿痕,"这些白蚁倒是会挑,专啃'忠孝'二字。
"祠堂天井传来瓦片碎裂声。老张像条老鬣狗般冲出去,藤条破空声混着女人们的呜咽。
王崇山踱到窗边,看见个瘦成骷髅的流民妇人正在捡拾碎瓦。她脖子上拴着麻绳,
另一端系在石貔貅底座——那是专门拴牲畜用的铁环。"东家赏饭吃,
就得把魂儿掏出来擦地,少在那说屁话。"老张揪住妇人稀疏的头发往照壁上撞,
血渍在"孝悌忠信"的阴刻字纹里蜿蜒。两个幼童蜷缩在廊柱后吞咽唾沫,
他们母亲昨天被拖进马厩后再没回来。祠堂外传来铜锣闷响,是里长带着佃户来交春税。
骨瘦如柴的男人们扛着空箩筐跪在石阶下,他们身后龟裂的田地里,
去年饿毙的尸首还保持着爬行的姿势。老张又想起进城时看到的告示,
新任知县正在广收童仆——五个小孩儿换一斗陈米。王崇山注意到照壁基座的异常。
原本应该雕刻貔貅镇邪的位置,现在是个碗口大的窟窿,边缘布满细密的抓痕。
有缕银丝在洞内闪烁,他刚要俯身细看,忽然嗅到腐坏的蜂蜡混着尸油的气息。
流民们突然集体颤抖。那个正在舔舐地砖的老汉发出呜咽,黑水从他嘴角溢出,
在砖面洇出怪异的纹路——像无数张尖叫的人脸。供桌下的鼠群炸开,撞翻了一盏长明灯,
青绿的火苗顺着帷帐窜上房梁。"快泼水!"老张的咆哮被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淹没。
白蚁群从梁柱裂缝倾泻而下,在空中聚成旋涡,突然扑向流民们***在外的伤口。
当最后一个流民被白蚁噬咬致昏时,王员外正在偏厅擦拭祖传的青铜簋。
这件周天子赏赐的祭器里浸过羯羊、童男,最后一位浸进去的是他抗租弑亲的堂兄。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簋身的饕餮纹上,那漆木房梁上双凸起的兽目突然淌下黑水,
在案几上汇成一个小小的"人"字。祠堂门前的槐树开出血色绒花那日,
李寡妇家的幺儿跌进了枯井。捞上来时浑身裹满银丝白毛,像是被蚕茧封死的虫尸。
王崇山用扇子拨开孩童粘连的眼皮,惊见瞳孔里结着珍珠色的菌斑。"定是偷吃了贡米。
"老张将尸首扔进乱葬岗时,“整天说三道四怕鬼神,
真动起来嘴又不老实”铁锹铲下一块带痣的人皮。流民们缩在茅棚里磨着糯米浆,
把新糊的窗纸又加厚三层——他们总说夜半有白影子趴在窗棂上数人头。
第七个流民消失在谷雨前夜。巡夜的更夫看见赵铁匠在打谷场转圈,
铁砧般的肩膀扛着自家婆娘。月光照出女人脖颈的咬痕,
伤口翻卷的皮肉间嵌着半片带血槽的指甲,比野猪獠牙更锋利三分。铜铃在寅时三刻自鸣。
老张提着灯笼挨个踹醒流民棚户时,发现瘸腿李二的草席上只余半截麻绳。
绳结处粘着团胶质物,像蛙卵裹着人牙,在烛火下泛出珍珠色荧光。"定是逃徭役去了。
"老张啐了一口,将麻绳扔进火盆,青烟里浮出女童嬉笑的面容。
破烂的棚屋顶上突然淌下黑水,烟雾扭曲成青面獠牙。檐角惊飞的夜枭撞碎琉璃瓦,
残羽飘进枯井时带起一串水泡声。厨娘翌日打水时惊动了整个宗族。三只芦花鸡漂在井底,
鸡冠紫得像熟透的桑葚。老张用竹竿挑起鸡爪,半凝固的血浆里缠着缕缕银丝,
在晨光中宛如蛛妖吐的网。"有山魈!"独眼赵四突然从流民堆里爬出来,
额头磕在青砖上砰砰作响,"昨夜丑时李二往鹰嘴崖去,
白毛仙姑提着灯笼引他去......"话音未落就被老张踹翻在地,
藤条抽得他后背绽开血牡丹。王崇山慢条斯理拨弄着翡翠扳指:"江南水患时,
这帮贱骨头连观音土都敢吞。如今安定下来倒讲究起忌讳了。
"他特意看了眼正在临帖的小儿子文阳,少年腕上新戴的兽骨链泛着荧光,
说是猎户拿狼牙穿的。恐惧随着朔月爬上朱漆廊柱。厨娘熬参汤时砂锅突然爆裂,
滚水里浮着密密麻麻的白蚁,每只腹中都嵌着珍珠色光点。老张掀开祖宗画像查验供品,
发现三牲祭的牛头竟长出人牙,齿缝间还卡着半片带血的指甲。"不过是匠人手艺粗劣。
"王崇山碾碎茶盏里的碎叶末,他原也是斗茶的好手,黑碗白泡能搅打出朗朗乾坤,
不慎飞出的汁液在青石板上汇成条湍流。檐下铜铃又响,他看见文阳蹲在影壁前玩蛐蛐儿,
月光给少年镀上圈银边,后颈隐约浮出菌丝状的斑纹。当祠堂口地面渗出人面纹时,
王崇山终于听见深渊的叩门声。正在舔舐过黑水的流民老汉突然抽搐,眼眶里涌出黑血,
打湿旁边妇人的脚踝。供桌下的鼠群炸开,撞翻长明灯引燃帷帐,
火苗中浮现出无数张尖叫的脸。流民们的窃窃私语像瘟疫一样在村子里蔓延。
他们聚在祠堂外的墙角,低声议论着失踪的人和那些王家的异兆。
有人说听见井底传来婴儿的啼哭,有人说看见后山的老屋里有白影飘过。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们的心,连白天干活时也忍不住东张西望。
流民的耳语在谷仓梁木间结网。他们蜷缩在祠堂滴水檐下,指甲抠着砖缝里渗出的荧光苔藓。
李寡妇说她舀水时看见井底沉着婴孩的脸,赵铁匠赌咒昨夜谷垛后飘过白绢似的影子。
这些私语混着汗酸味在人群中发酵,连夯土墙都开始渗出腥黄的泪。
王崇山立在垂花门内冷笑,翡翠扳指叩响门框惊飞一群食腐的乌鸦。"瞧瞧这些虫豸,
"他捻起老张奉上的鼻烟壶,"前先里抢食充饥的胆量,竟倒叫几只死鸡唬破了。
"话音未落,祠堂深处突然传来铜钟自鸣,惊得檐角镇宅兽口中含的铜球滚落,
在青砖地上砸出个冒黑烟的凹坑。老张踹开个偷懒的流民,大巴掌抽得如同蒲扇:"东家,
这杂种说后山西殿的墙根..."话未说完,整座祠堂突然震颤。
描金彩绘的祖宗牌位齐齐转向后山方向,最上方那尊万历年的沉香木牌位,
竟从"孝"字裂口处涌出汩汩乌血。"东家您看!"老张突然拽住他袖口。
只见供桌下钻出个浑身沾满粘液的流民,手里攥着把带血槽的指甲。
那人眼窝里爬满珍珠色菌丝,
嘴角咧到耳根痴笑:"白娘娘说祠堂地气通了......"王崇山站在祠堂门口,
冷眼看着这些流民。他嗤笑一声,对身旁的老张说道:“这些贱民,整日里只知道鬼神之事,
胆小如鼠,愚钝无知。不过是几个痴人,死人都见过不少,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老张点头附和,脸上带着几分不屑:“东家说得是。这些人就是没见过世面,
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魂飞魄散。”这几天修缮祠堂闲暇的时候,王崇山就在书房中翻阅族谱,
偶然听到祠堂方向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他快步走出书房,
只见祠堂的门楣上裂开了一道细缝,黑水从缝隙中渗出,顺着门框流下。那夜三更梆子响时,
地鸣声惊醒了浅眠的王崇山。他攥着族谱冲进祠堂,
迎面撞见描金门楣正在分娩——乌血从裂缝里渗出,
在"诗礼传家"匾额上蜿蜒成蚯蚓状的符文。供桌下的青砖地隆起个肉瘤般的鼓包,
裂缝中伸出只覆满银毛的枯手,指尖还勾着半截绣鸳鸯的肚兜。“东家,
祠堂……祠堂的门自己开了!”老张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满是惊恐。
老张的灯笼照亮供桌下深不见底的窟窿。洞壁粘着层胶质粘膜,
无数珍珠色虫卵在粘膜下脉动。最骇人的是那些抓痕——细长指印间夹杂着分叉的蹼印,
像是某种水陆两栖的怪物留下的。王崇山心中一紧,快步走向祠堂。推开门的瞬间,
一股腐臭的气味扑面而来。供桌上的牌位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瓷器和腐烂的供品。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供桌下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洞口边缘布满了细密的抓痕。"填了!"王崇山一脚踹翻瑟瑟发抖的泥瓦匠,
"用糯米浆混黑狗血..."话音戛然而止。他看见婉清躲在屏风后,
少女耳后不知何时生出一片珍珠色斑痕,正随着地洞传来的呜咽声明灭闪烁。次晚,
王崇山的长女婉清再次从噩梦中惊醒。她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冷汗,
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爹,我……我又梦见那个人了。
他说……他说后山有东西在等着我们……”子夜惊雷劈开祠堂屋顶时,
婉清腕间的翡翠镯突然炸裂。少女蜷缩在拔步床角落,瞳孔里映着个纺线的白毛女人:"爹,
祠堂地下的银丝...缠住弟弟的心脉了..."她扒开衣襟,
心口皮肤下游动着蛛网状的荧光血丝。“莫怕。
”王崇山低声说道"明日便叫人去县城请个道士,做三日水陆道场。"梆子还没敲过三更时,
王崇山掀开鲛绡帐的瞬间,嗅到股甜腻的腐香——像陈年蜂蜡混着尸油,
正是文阳屋里常熏的龙涎香。"掌灯!"他踹醒值夜的家丁。犀角灯照过游廊,
青砖地上粘着荧绿足迹,每隔七步就落着片带鳞的蛇蜕。王崇山蹲身细看,
发现蛇蜕内壁沾着血丝,勾勒出个啼哭的婴孩轮廓。文阳房门虚掩着,
拔步床的锦帐无风自动。王崇山剑尖挑开帐幔,云锦被褥下蜷着具人形蚕茧,
茧衣上沾满桂花香屑——正是李寡妇常佩的香囊。老张突然闷哼一声,
铜灯照亮妆奁匣底层的暗格:二十颗兽牙串成的项链正在无声地蠕动。"东家!
"老张突然拽住他衣袖。菱花镜映出文阳昨日临的《朱子家训》,
墨迹未干的"孝"字爬满菌丝,纸角粘着片带血痂的指甲——弯钩状锋刃,
与矿洞石壁的抓痕如出一辙。祠堂方向传来瓦片碎裂声。王崇山提剑冲出时,
瞥见照壁上浮着个人形阴影:四肢细长得反常,正踮着脚尖跳傩戏。流民突然齐刷刷跪倒,
后颈的珍珠斑痕明灭如萤,跟着阴影的舞动频率闪烁。"去后山!
"王崇山一剑劈开拦路蛛网。老张捧着罗盘的指节发白,磁针在靠近鹰嘴崖时疯转,
生生将铜盘刮出火星。家丁们的绑腿不知何时缠满银丝,每走一步都带起地底呜咽,
像是千百个婴孩在哭嚎。乱葬岗的野蔷薇从里传来窸窣声。王崇山挑开荆棘,
火把照亮两具白花花的躯体。王崇山挑开带刺的枝叶,
正在交媾的两人——少年后背浮现金线织就的蛛网纹,银丝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冷光。
妇人肚皮鼓胀如临盆,皮下凸起的人脸正发出啼哭。"逆子!"王崇山挥鞭抽断藤蔓。
少年痴笑着撕开衣裳:"爹看,祠堂地气养的太岁肉...""畜生!
"王崇山一脚踹在崇文腰眼。少年滚落时带起漫天飞絮,竟是沾着荧光的蛾粉。
李寡妇转过头来,嘴角咧到耳根,
舌头上缠着串珍珠般的口涎:"老爷也来给白娘娘献童子血?"老张的惨叫声中,
文阳赤条条立起身。他瞳孔缩成针尖大的绿点,
喉咙里涌出非男非女的吟唱:"三月初三拜蚕娘,
银丝缠就九回肠......"王崇山的马鞭抽在文阳脊背,却像打在棉絮上。
少年痴笑着撕破胸膛,仿佛皮肉像下不是鲜血,而是团正在结茧的白蚁:"爹看,
孩儿心脉都系着祠堂地气......"话音未落,祠堂方向传来惊天动地的坍塌声。
老张最后看见文阳似在烈焰中起舞,银丝从七窍涌出,在月下织成个发光的茧房。
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两响,王崇山就站在了祠堂前的台阶上。他特意换了件半旧的靛蓝直裰,
袖口磨出的毛边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像极了十年前逃难时的装扮。
他目光扫过聚集在院中的村民。火把的光芒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惨白的日光。然而,
即便是白天,后山的阴影依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村民们聚在一起,
低声议论着最近的诡异事件,流民们缩在角落,眼神中满是惶恐。
村里十余位壮年男子则站在前排,手中握着锄头、镰刀,眼神中带着几分犹豫和恐惧。
“各位,”王崇山的声音刻意提高了八度,试图压住自己内心的不安,
“近日村里发生了许多怪事,有人说这是鬼神作祟,有人说这是天降灾祸。
但我王崇山不信这些!今日,我便带大家去后山一探究竟,看看究竟是什么在装神弄鬼!
”他的话音落下,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
有人低声嘀咕:“后山……那可是禁地啊……”还有人缩了缩脖子,
仿佛光是提到“后山”两个字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老张站在王崇山身后,
脸上带着几分担忧:“东家,后山凶宅那地方邪性得很,
咱们是不是再想想……”王崇山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烦:“不必多言!若是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还谈什么重振家业?
今日我亲自带队,倒要看看这后山究竟有什么妖魔鬼怪!”他的语气坚定,目光如炬,
仿佛要用自己的气势压住所有人的恐惧。然而,当他转身望向远处的后山时,
那片山影在日光下显得格外阴森,仿佛一张巨口,正等待着吞噬一切。队伍出发了。
王崇山走在最前面,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鞘上镶嵌的宝石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老张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一盏铜灯,尽管是白天,但那盏灯似乎成了某种安慰。
村民们跟在后面,脚步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泥沼中。"开祠堂门!
"随着老张沙哑的吆喝,二十八个流民缩着脖子挤进院子。他们脚上的草鞋沾满露水,
有几个后生冻得直打摆子。王崇山注意到最末那个跛脚老汉的棉裤膝盖处破了个洞,
露出青紫的皮肉。"今朝进山寻人,寻着的赏一斗糙米。"王崇山用竹杖敲了敲青石台阶,
回声惊飞檐角的白头鹎。老张适时揭开箩筐上的油布,
霉味混着谷糠的气息顿时弥漫开来——箩筐底沉着层发黑的陈米,间或能看到米虫在蠕动。
流民堆里响起吞咽口水的咕咚声。独眼赵四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浓痰里带着血丝,
溅在青砖上像朵开败的山茶。王崇山视若无睹,
转身望向中庭——八副新扎的竹担架整齐排列,上面铺着去年秋收时留下的稻草。
"带足火镰火石!"老张挥动缠着红布的竹竿。抬担架的佃户们突然骚动起来,
他们***的脚踝被晨露冻得发红,有个半大孩子脚趾间已经生了冻疮。队伍行至村口时,
歪脖槐突然抖落几片枯叶。吊死在枝头的破草绳随风摇晃,
绳结处还粘着半片粗麻布——正是前日失踪的李二穿过的衣裳。王崇山竹杖挑开荆棘丛,
爆起的尘灰里滚出个豁口的陶罐,罐底沉着几粒发霉的黍米。
"东家...东家行行好..."抬担架的佃户突然跪倒,他后颈的疖子正在流脓,
黄水渗进补丁摞补丁的衣领。老张摸出个粗面饼掰了半块,那汉子啃得太急,噎得直翻白眼。
王崇山别过头去,望见后山的薄雾正在散去,露出秃鹫盘旋的黑点。
腐土在晨光下泛着铁锈色。王崇山踩碎一只钻出地面的蝼蛄,虫尸的腥气引来几只乌鸦。
走在最前的流民突然栽倒,怀里滚出把生锈的镰刀——刃口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老张刚要呵斥,却见那汉子撕开衣襟露出肋骨,
胸腔起伏得像破风箱:"给口吃的...给口..."当第一缕阳光刺破薄雾时,
整支队伍已不成队形。抬担架的佃户后背汗湿又结霜,
在破棉袄上画出一道道白痕;流民们的草鞋被露水泡烂,
脚趾冻得胡萝卜似的;就连老张捧着的铜壶也结了层冰碴,
壶嘴呼出的白气活像垂死之人的叹息。王崇山最后看了眼祠堂方向。晨光中,
祖宅的瓦当缺了角,燕巢在檐下摇摇欲坠。他知道这些流民终将如先祖般化为黄土,
在祠堂碑文上留下模糊的姓氏——正如三百年前他的先祖,用这些无名白骨夯实地基。
竹杖深深戳进腐土时,他忽然想起文阳幼时举着风车在祠堂奔跑的模样,那串银铃似的笑声,
终究也被北风吹散了。日头爬过鹰嘴崖时,众人终于望见那处院落。
王崇山杵着竹杖立在山梁上,看着藤蔓爬满的院墙——那是三十年前堂叔分家时修的宅子,
如今墙皮剥落得露出夯土芯,活像具被扒了皮的尸首。"东家,门环还挂着锁。
"老张的镰刀砍断缠门的野葛,铜锁坠地时溅起团绿雾。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飞檐角乌鸦,
露出匾额上残存的"敦伦"二字,金漆早被啄食成蜂窝状的孔洞。
王崇山跨过门槛时踩碎块瓦当,裂纹里钻出条赤链蛇。正厅的雕花槅扇只剩半扇悬着,
另半扇斜插在青砖缝里,裂口处钻出丛野山莓。最刺眼的是堂前那对楹联,
上联"诗书继世"被雨水泡成纸浆,下联"忠厚传家"倒还完整,
只是"家"字上死六只干瘪的绿头蝇。"这井绳..."老张突然拽住辘轳。
麻绳朽得一碰便落灰絮,木桶里沉着半幅小儿肚兜,暗红斑渍爬满褪色的鲤鱼戏莲纹。
王崇山定睛看去,想起文阳满月时堂叔送来的贺礼——正是这样一方苏绣肚兜。
东厢房的景象更令人心惊。拔步床的罗帐成了蛛网巢穴,被褥里团着个黄鼠狼窝,
床头的雕花被啃得不成样子。最骇人的是墙角那架未完工的戏台,
台柱上墨迹虽老:"莫道戏文皆虚幻",下联却空着,刮刀还插在砚台里,
仿佛主人昨日方搁笔。王崇山用竹杖挑开西厢房的门帘,霉味混着尿骚气扑面而来。
八仙桌上摆着半碗长毛的黍米饭,筷子交叉插在碗中,俨然是祭奠死人的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