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三年春,我跪在青玉砖上数砖缝里的蚂蚁。父亲镇北侯的朝靴扫过眼前时,
我故意将朱砂滴在临摹的字帖上。"阿颜的簪花小楷愈发精益了。"母亲拾起染红的宣纸,
广袖间沉水香混着血腥气——她刚从刑狱司回来,审的是上月刺杀父亲的突厥细作。
那年我十二岁,尚不知晓镇北侯府书房暗格里锁着的,不是边疆布防图,
而是太祖皇帝亲赐的《罪己诏》。更不知道母亲每日为我梳头时,总要多绾一圈发髻,
是为藏住那根淬了鹤顶红的银簪。变故始于花朝节。及笄礼前夜,
盲眼琴师在回廊弹破《广陵散》第七弦。母亲突然打翻胭脂匣,将我推进佛龛后的密室。
青铜门合拢前,我看见她唇语说的是:"数到一千下再出来。
"我蜷缩在《大日如来经》的经卷堆里,数着心跳计算时辰。檀香燃尽时,
密道传来父亲副将的暗号声。他铠甲上沾着脑浆,将我从狗洞塞出侯府前,
往我怀里塞了块碎瓷片。长街积雪被血染成胭脂色,我趴在臭水沟里看着镇北侯府化作火海。
锦衣卫的绣春刀挑着弟弟的头颅,他早上还说要给我捉百灵鸟。
母亲的金雀步摇插在门房眼眶里,随头颅滚动发出清脆声响。逃出城的马车在乱葬岗被劫,
我滚下山崖时紧攥着那片冰裂纹瓷片。醒来时满室药香,
青衣书生正用银刀挑出我腿骨里的碎瓷。"姑娘握着的青瓷,是顾氏窑最后一件成品。
"他擦拭刀刃的血迹,"在下柳不言,救你,是受故人所托。"三年后,
我跪在寒山寺佛像前,掌心朝上承受戒尺。竹板破空声里,
柳先生的声音比香灰更冷:"今日错认了陇西李氏与赵郡李氏的家徽,该打。
"铜盆里血水映出我愈发肖似母亲的面容。我咬着浸血的帕子练习微笑,
直到能对着李氏族谱说出"世伯安好"。柳先生不会知道,
我每夜都在月光下临摹母亲的字迹,摹本是他与突厥可汗往来的密信。及笄那日,
柳先生带来镶金玉匣。掀开红绸的瞬间,
我指甲掐进掌心——躺在丝绒上的正是母亲那根鹤顶红银簪。"该回京了。
"他点燃我抄写的《心经》,火光照亮墙壁暗格里的青铜面具,"白翊要开始选后了。
"进京马车在官道被劫,劫匪的弯刀距我咽喉三寸时,柳先生的袖箭已穿透其眼眶。
我镇定地拔出箭矢,用突厥语说了句:"可汗会厚待尔等家眷。"看着对方惊恐的眼神,
我终于确信这三年的《突厥通译》没白学。护国寺的桃花开得正好,我跪在佛前求签。
身后传来环佩叮当声时,我故意将母亲留下的半块玉珏掉在地上。白翊弯腰拾起的动作,
与他七岁那年捡起我的纸鸢时一模一样。"姑娘的玉珏,似与前朝太子妃遗物有关?
"他眼底的探究让我想起猎场围捕狐狼的祖父。我垂眸掩住冷笑,当然有关,
毕竟这玉珏的另一半,此刻正锁在刑部证物库的突厥密档里。当夜,我在客栈沐浴更衣。
热气蒸腾中,铜镜显出血字密令——"三日后入宫"。花瓣下的水纹突然扭曲,
我伸手捞出泡发的密信,柳先生的字迹逐渐清晰:"突厥使团携冰裂纹瓷瓶进贡。
"大选当日,我戴着母亲的金雀步摇走过丹陛。白翊的指尖拂过我鬓发时,
藏在牙缝间的毒囊微微发苦。白翊宠溺的看着我“你就是皇后了。”他永远不会知道,
镇北侯府那场大火里,真正被焚毁的是一对婴孩——他的暗卫当年从侯府抱出的,
其实是马夫的儿子。册封皇后的圣旨降下时,我正在描摹《心经》。最后一笔落下,
砚台突然开裂,露出父亲嵌在松烟墨里的青铜钥匙。此时,窗外传来熟悉的《广陵散》琴声,
我知道,柳先生已混进教坊司。洞房花烛夜,我咽下白翊喂来的合卺酒。在他情动之际,
我摸到他后腰的旧疤——那是七岁春猎时,他为救我被野猪獠牙所伤。如今这道疤,
将成为刺入他心脏最利的刃。未央宫的琉璃瓦上积着新雪,我斜倚在缠枝牡丹纹的软枕上,
看铜雀烛台上跳动的烛火将十二重鲛绡帐映得流光溢彩。金丝炭在错金螭兽炉里烧得正旺,
熏得满室如春,却暖不了我指尖半分寒意。"娘娘,御膳房新制的玫瑰酥。
"青梧捧着掐丝珐琅食盒进来,鸦青色宫裙扫过波斯进贡的羊毛毡,
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梅香。我漫不经心地用鎏金护甲挑起块点心,酥皮簌簌落在织金锦缎上,
像碎了一地的胭脂。窗外忽有扑棱棱的振翅声,抬眼望去,
那只豢养了三年的金丝雀正在笼中焦躁地扑腾,将水晶食罐撞得叮当作响。
"今日的鸟食是谁准备的?"我垂眸吹散茶沫,碧玉盏中映出自己妆容精致的倒影。
眼角贴着的珍珠花钿随着动作轻颤,像极了当年大婚时凤冠上摇摇欲坠的东珠。
殿中霎时跪倒一片。掌事宫女胭脂膝行上前,发间银簪流苏扫过青砖:"回娘娘,
是尚宫局今晨送来的金粟米,说是南诏新贡的...""拖出去。
"我将茶盏重重搁在紫檀案几上,盏底与案面碰撞的脆响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本宫说过,
这雀儿只吃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黍米。"两个嬷嬷立时将哭喊的宫女拖向殿外,
鎏金门扉开合间卷进细碎的雪粒,落在猩红地衣上顷刻化作暗色水痕。
我抚摸着腕间九鸾衔珠金钏,听着外头渐渐微弱的求饶声,
忽然想起今晨白翊在朝堂上发落户部侍郎时,用的也是这般漫不经心的语气。暮色四合时,
御前总管捧着描金漆盒来送赏赐。我望着那对羊脂玉雕的比目鱼玉佩,忽然笑出声来。
白翊总是这般,以为用些珍奇异宝便能填补人心沟壑,
就像他以为用六宫虚设的承诺就能换得真心。我随手把比目鱼玉佩,放在一个盒子里,
盒子里面放着这些年来白翊送给我的金银珠宝,慌人心,无它用处。更深露重,我屏退众人,
独自走进西暖阁。指尖抚过博古架上那方看似寻常的端砚,暗格应声而开。烛火跃动的刹那,
竹简上朱砂写就的密报刺得人眼眶生疼——"北境三州粮仓已控,十二暗卫就位"。
我嘴角露出一丝得逞的奸笑。窗外北风呼啸而过,卷着雪粒拍打在茜纱窗上。
我望着铜镜中依旧娇艳的容颜,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洞房花烛。白翊挑起盖头时,
我藏在广袖下的手正紧握着母亲临死前塞给我的***,那上面顾氏三百余口的名字,
至今仍在每个午夜梦回时泣血。铜镜里突然多出一道影子时,
我正将浸过药水的密报按在烛火上。素白信笺遇热显出血色纹路,绘制的竟是御林军布防图。
青梧无声跪在菱花镜边缘,发间沾着的雪粒子在炭火中洇出深色痕迹。"相爷递来的消息。
"她双手呈上枚青玉镯,内圈镌刻的顾氏家纹被体温焐得温热。指尖抚过凹凸的缠枝莲纹,
机关轻响,玉镯中空处滚出粒药丸,在烛光下泛着孔雀蓝的幽光。我凝视着案头将熄的烛芯,
忽然想起承平十九年的冬至。那年御花园的梅林开得格外早,白翊握着我的手教他批红,
朱砂笔尖悬在弹劾父亲的奏折上迟迟不落。我笑着舀了勺燕窝喂进他嘴里,
翌日那道折子便出现在丞相府的书房。殿外传来三更梆子响,我吞下药丸,
任由苦涩在舌根蔓延。这每月必服的"解药",是白翊亲手调制的恩宠——他永远不知道,
十二年前那个雷雨夜,太医院首座倒在乱葬岗时,
我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正随着暴雨化作血水。五更天,我坐在妆台前任由宫婢梳妆。
胭脂捧着盛满珠翠的漆盘忽然踉跄,金累丝点翠凤冠坠地的刹那,
我袖中银针已没入她膝弯三寸。"娘娘恕罪!"少女额头磕在青砖上的声响,
与当年我在刑场听见的颅骨碎裂声惊人相似。"传本宫口谕。
"我扶正鬓边摇摇欲坠的九尾凤钗,"未央宫所有宫人,去暴室领二十脊杖。
"雪地上蜿蜒的血痕尚未清理干净,白翊的龙纹皂靴已踏着朝阳而来。
他伸手拂去我肩头根本不存在的落雪,明黄袖口掠过我颈侧时,
我闻到了养心殿新换的龙涎香——与三日前南境进贡的毒蕈气息如出一辙。"胭脂不懂事,
臣妾替陛下教训了。"我倚在他怀里,指尖抚过绣着十二章纹的衣襟。他心跳平稳如常,
正如当年我父亲被万箭穿心时,他在城楼上搂着我说的那句"莫怕"。暮色染红窗棂时,
青梧扶我走进密室。墙壁上悬挂的《万里江山图》徐徐展开,露出背后密密麻麻的红线。
三百六十一枚黑玉棋子钉在羊皮地图上,西域三十六国的商道正被朱砂标记缓缓吞噬。
"漠北传来消息,十二连环坞的镖师已经换上我们的人。"青梧点亮北斗七星状的灯烛,
第七盏烛台转动时,暗格中滑出卷泛黄画轴。画中少年执剑立于梨花树下,
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霜雪——那是我的剑术师父,亦是我顾氏最后的暗卫统领。
我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的红梅惊得青梧变了脸色。她不会知道,
这咳疾源于十四年前那碗避子汤,就像白翊永远不会知道,他每日亲手喂我喝的安神茶里,
藏着能蚀人心智的西域曼陀罗。子时三刻,我站在廊下看宫人悬挂椒房殿的彩绸。腊八将至,
白翊要在这里宴请群臣。琉璃宫灯将雪地照得通明,我望着彩绸上栩栩如生的百子千孙图,
忽然想起今晨太医请脉时说的"凤体安康"。多可笑,
那个曾在我腹中停留两月的孩子若还活着,如今也该学会唤母后了。暗夜传来金铁相击之声,
我循声走向梅林。御前侍卫的尸首尚有余温,玄衣人跪在血泊中捧上铁盒。
盒中兵符染着塞外的风沙,我抚过虎符凹陷处的顾氏暗记,突然笑出眼泪。二十年了,
父亲当年被迫交出的北境兵权,终于以这种方式回到我手中。腊月初八的雪夜,
椒房殿的琉璃瓦下悬着九百九十九盏走马灯。我端坐在凤座上,
看满朝文武在鎏金错银的灯影里化作提线木偶。当白翊将炙鹿唇喂到我唇边时,
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正顺着丞相的胡须滴落在蟒纹补服上。"陛下!八百里加急!
"羽林卫统领撞碎满殿笙歌,血污铠甲在蟠龙柱上擦出刺目痕迹。染血的塘报展开瞬间,
我藏在牡丹纹袖摆里的指尖微微发颤——北境十二座烽火台竟在同日燃起狼烟。
白翊捏碎翡翠酒盏的声音让我想起承平七年的秋猎。那年他亲手射杀的发狂白虎,
此刻正化作他眼底跳动的怒焰:"突厥十万铁骑压境,为何没有半点风声?
"我的九鸾衔珠步摇在惊呼声中轻晃,金丝珍珠流苏遮住嘴角冷笑。当然不会有风声,
因为三个月前经手边关邸报的侍郎,此刻正跪在暴室地牢啃食鼠蚁——他至死都不知道,
那些涂改军情的朱砂,就混在我赏赐的螺子黛里。深夜的御书房飘着龙涎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