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1年6月28日,我降生在格林威治宫。
石头的气息,冰冷,厚重,是新王朝的襁褓,也是我的。
窗外,英格兰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像一块尚未擦拭干净的旧银盘,映照着泰晤士河浑浊的流动。
但很长一段时间,亨利这个名字,在宫廷宏大的叙事里,不过是个微弱的注脚。
重要的名字是亚瑟,我的哥哥,威尔士亲王,未来的王。
他比我早六年到来,像一颗被精心打磨、己然嵌入王冠基座的主钻。
他的呼吸,就是王朝稳定的节律。
我出生时,父亲——亨利七世——的王朝还年轻,年轻得像一棵新栽的橡树,根须在博斯沃思原野的血浸土壤里摸索,远未深扎。
理查三世的头颅落地不过六年,约克的白玫瑰与兰开斯特的红玫瑰,被他用母亲的血统和铁腕强行嫁接成都铎玫瑰。
但那花瓣下,裂痕犹在。
他需要儿子,很多儿子,活着的儿子,稳固的支点。
亚瑟是第一个,是锚,是基石,是毋庸置疑的希望之光。
而我,是第二个,是备件,是保险栓,是阴影里安静的冗余。
父亲的目光,像两枚精准投出的金币,总落在亚瑟身上,或者更远——法兰西的野心,西班牙的婚约,国库的盈亏。
偶尔扫过我,那眼神里是评估,是计算,确认这个“备胎”是否完好无损,是否能在万一之时顶替那个闪耀的位置。
我们于他,是珍贵的财产:亚瑟是王冠本身,而我,是压着王冠丝绒衬垫的、沉重的金镇纸,沉默,稳固,但永不被佩戴。
母亲不一样。
她是约克的伊丽莎白。
她的血脉里流淌着另一个王朝的余晖,温润而坚韧。
她的怀抱是这森严宫殿里唯一的暖炉。
她会用带着薰衣草香的手,轻轻拢住我的红发,低语说我也是她的珍宝,独一无二。
但孩童的心,最是敏锐。
我听得懂宫廷的低语,看得懂侍从的恭敬里那微妙的倾斜。
我知道,真正的珍宝是亚瑟。
他是高悬中天的太阳,威尔士亲王的光环足以灼伤仰望的眼睛。
而我,只是反射他光芒的月亮,清冷,依附,存在的意义只因他存在。
他学习的疆域是王国。
导师展开地图,指点欧陆风云,讲解权谋机变,拉丁文的典籍里是治世之道。
他的课程,是统治的艺术。
而我学习的疆域是上帝与心灵。
导师教我神学,在晦涩的经文中探寻永恒;教我音乐,让鲁特琴弦在指尖震颤出灵魂的低语。
仿佛我的王国,被预先圈定在无形的教堂穹顶之下,或飘渺的音符之间,注定与尘世的权杖无缘。
我不讨厌亚瑟。
如何讨厌一轮太阳?
我爱他,像爱一个遥远而完美的神祇。
他温和,聪慧,举止间是天生的威仪与庄重,仿佛生来便与王座严丝合缝。
他宽厚的肩膀,扛着父亲的重托,母亲的期盼,整个英格兰的未来。
而我呢?
我感到胸腔里有一团无法熄灭的火,一种焦躁在骨骼深处冲撞。
像一匹在石砌马厩里听到远方战场号角的战马,铁蹄不安地刨着地面,渴望奔腾,却不知缰绳在谁手。
为了什么而生?
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头顶。
我把这焦躁,这无处安放的力量,倾泻在别处。
我的马比他的更快,西蹄踏风,仿佛要挣脱大地的束缚。
我的箭离弦更准,穿透靶心时带着决绝的呼啸。
在摔跤场上,我能用蛮力将他按倒在地,泥土沾上他华贵的衣袍。
而他,总是报以宽厚的笑声。
那笑声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我难受。
它不是挫败,而是属于王者的、对顽童弟弟居高临下的宽容。
像阳光轻易包容了月影的顽皮。
于是,我在别处寻找慰藉,寻找证明“亨利”存在的印记。
我的鲁特琴,指尖拨弄间流淌出的旋律,能让最严苛的乐师屏息,能让母亲眼中泛起温柔的泪光。
在那些跳跃的音符里,在歌声盘旋的刹那,我不是“次子亨利”,我只是亨利。
一个能创造美、触动灵魂的存在。
神学的辩论也吸引我。
在上帝面前,在永恒的灵魂天平上,国王与次子,难道真有云泥之别?
我激烈地与导师争辩教义,探寻上帝意志的幽微。
这种精神上的平等与探索,给我一种隐秘而巨大的自由感,如同在铁笼里找到一扇透气的窗。
我是次子,是备胎,是父亲宏大棋盘上一枚暂时闲置的棋子,在角落沉默。
但即使在那些年少的时光里,在亚瑟耀眼的光芒下,在我焦躁的等待中,一个念头己如深埋地下的种子,悄然萌发,带着冰冷的穿透力:即使是一枚不起眼的小卒。
只要给予时机,给予棋盘。
它也能沉默地、坚定地横跨整个疆域。
然后,蜕变成——它决心要成为的一切。
我等待着。
用尽我全部的、属于亨利的、而非亚瑟影子的耐心,等待着。
格林威治宫的石墙冰冷依旧,但我指尖下的琴弦,己预感到风暴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