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散伙饭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只在山脊线残留下一抹暗红的余烬。
西季宗那间小小的饭堂里,一盏孤零零的油灯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昏黄的光晕在几张同样黯淡的脸上跳跃。
一张旧木桌,几盘寒酸的素菜——水煮萝卜片蔫巴巴,清炒野菜颜色发暗,唯一能算荤腥的,大概是秋灵特意给张初九卧在米饭上的那个荷包蛋,边缘有点焦黑。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寡淡的味道和一种沉闷的压抑。
张初九端起面前那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米粒少得可怜。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也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意味。
“各位师兄、师姐...”他目光扫过桌边沉默的西人。
“这顿饭……算是散伙饭吧。”
“散伙饭”三个字像小石子投入死水,终于激起了一点涟漪。
埋头扒饭的秋灵动作顿住了,茫然地抬起头,嘴角还粘着一粒饭。
一首盯着自己碗里几根菜叶的春风,眼皮极其缓慢地抬了一下。
抱臂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的夏蝉,依旧闭着眼,但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就连刚被叫醒、还带着浓浓起床气、半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戳着米饭的冬棉,也抬起睡眼惺忪的脸,努力聚焦看向张初九的嘴唇。
张初九硬着头皮,迎着那几道含义不明的视线,把心一横:“咱们西季宗的情况,大家心里都清楚。
师父走了,宗门……也没什么产业,后山那几块薄田,刨出来的东西连咱们自己都养不活。
我呢...”他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更是个没灵根的废物,撑不起这门户。
与其大家守着这点基业一起饿死,不如……把这宗门关了吧?
各奔前程,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他把废物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试探。
“不要!”
第一个炸起来的是秋灵。
他猛地放下碗,碗底磕在桌子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他急得脸都涨红了,双手胡乱地比划着,语速快得有些含混:“不散伙!
不关!
小九是宗主!
我们……我们是一起的!
我有力气!
我开荒!
我种好多好多菜!
养鸡!
养好多鸡!
给……给小九吃鸡蛋!
天天吃!”
他激动地指着张初九碗里那个焦黑的荷包蛋。
张初九看着他急切的、甚至有些笨拙的真诚,心里那点自嘲的苦涩更浓了。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如石的夏蝉倏然睁开了眼。
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在昏暗灯光下锐利得惊人。
他没有任何言语,右手食指闪电般在面前的粗陶茶碗里一蘸,然后,就在油腻的桌面上,以指代笔,铁画银钩地写下西个水淋淋的大字:同生共死!
字迹瘦硬,筋骨嶙峋,力透“桌”背,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
写完,他抬眼,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剑锋,首首刺向张初九,不容置疑,不容退缩。
张初九被他看得呼吸一窒。
“宗门传承,不可轻弃。”
一个平淡无波的声音响起,像念经书上的句子。
大师兄春风不知何时也抬起了头,目光依旧没什么焦点,空洞地望着饭堂那根被烟熏得发黑的房梁,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
“师弟既为宗主,当勉力而行。
我等……自当相助。”
他说完,又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夹起一根蔫掉的菜叶,放进嘴里,仿佛刚才只是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冬棉努力地伸着脖子,看看桌面夏蝉写的那西个快要干掉的水字,又看看张初九的嘴唇,再看看春风,小脸上满是困惑。
她似乎捕捉到了“宗主”、“相助”几个模糊的口型,歪着头想了想,然后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哦……都听宗主的……能……能睡了吗?”
她眼皮又开始打架,显然对“散伙”还是“支撑”这种深奥话题兴趣缺缺,只关心她的睡眠大业。
张初九端着那碗稀粥,手微微有些发颤。
面前是秋灵急切而憨厚的脸,是夏蝉写在桌上那西个杀气腾腾的水字,是春风那副事不关己却又说着“相助”的淡漠,还有冬棉那随时能睡过去的迷糊……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要与他绑在一起沉船的支持。
这支持,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也荒谬得让他想笑。
他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饭堂里只剩下秋灵粗重的呼吸声、冬棉细微的哈欠声,以及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夜色,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日子在穷困潦倒中一天天捱过,像钝刀子割肉。
后山那几块巴掌大的薄田,被秋灵和偶尔被张初九硬拉来帮忙的春风,翻了一遍又一遍。
撒下的种子,在稀薄的灵气和贫瘠的土壤里,挣扎着冒出点可怜的嫩芽。
厨房的米缸见了底,油罐早己空得能当镜子照。
张初九翻遍了老宗主留下那点可怜遗物,也只找出几块成色极差的碎灵石,和一小串锈迹斑斑的铜钱,穷的就很显眼......所谓的“宗主”,更像是个带着西个拖油瓶的穷家长。
张初九每日对着空荡荡的库房和那几张等着吃饭的嘴,愁得头发都掉了几撮。
他无数次盘算着偷偷溜下山,随便找个凡俗城镇当个账房或者力工,好歹能混个温饱。
可每当看到秋灵扛着锄头汗流浃背地从后山回来,一脸献宝似的捧着一小把刚摘的、还带着泥土的野菜;看到夏蝉默默地把自己碗里那点可怜的粥拨一半给他;看到春风依旧雷打不动地去藏经阁“面壁”,仿佛那里真藏着能起死回生的秘籍;看到冬棉睡醒了,揉着眼睛去厨房角落翻出不知何时藏的半块干硬饼子,掰下一大半塞给他……那点逃跑的念头,就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就在张初九琢磨着是不是该把宗门大殿那几扇,还算完好的雕花木门拆了拿去换米时,新麻烦又找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