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由模糊渐至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阿玉那张十六岁的、写满焦急的脸庞。
阿玉正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摇散架。
(阿玉?
活生生的阿玉?!
) 少女——柳妩清的心猛地一缩,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淹没。
(这……这怎么可能?
我……是快死了么?
竟在这弥留之际,看到了阿玉……她,她不是早己……离世多年了吗?
这一定是幻觉!
是死前的回光返照!
)巨大的冲击让她喉头发紧,声音带着不自知的颤抖,怯怯地唤出声:“阿玉……哎!
清娘,你总算醒了!”
阿玉见她睁眼并呼唤自己,紧绷的神情骤然一松,长舒了一口气。
她立刻从袖中掏出干净的素帕,动作轻柔地擦拭着柳妩清额头上细密的冷汗珠,语气满是心疼,“又做噩梦了?
瞧你这满头的汗,吓死我了。
明儿个一早,我就去求寺里的大师傅,给你抓几副上好的安神药来。
总这样魇着可不行。”
额头上传来的触感是那么真实、温热,带着帕子柔软的质地和阿玉指尖的温度。
还有这对话……这分明是深埋在她记忆深处、早己发生过的场景!
(这触感……这声音……这对话……不是幻觉!
不是死前的幻象!
) 一个近乎荒谬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如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
(我……我好像……回来了?!
回到了十多年前……回到了一切悲剧都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候?!
) 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心防,让她几乎窒息。
她猛地抓住阿玉的手腕,急切地环顾着这间略显陌生的禅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阿玉,这里……这里是……哎呀,我的好小姐,你这是睡糊涂了不成?”
阿玉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即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抚道,“这里是慈安寺啊!
咱们昨儿个傍晚才到的,你忘了?
老爷……老爷他也是……”阿玉的话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似乎怕触动她的伤心事。
(慈安寺……对,是慈安寺。
) 柳妩清的记忆闸门轰然洞开,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眼前的一切,皆因那场争执而起……)是她,执意要嫁给宋思铭——那个父亲昔日同窗、如今朝堂上势同水火的政敌之子。
父亲柳宰辅痛心疾首的斥责犹在耳边:“你年幼无知,哪里懂得朝堂时局的凶险!
那宋家与我柳家势同水火,你嫁过去便是跳进火坑,万劫不复!”
彼时的她,被所谓的“情意”蒙蔽了双眼,只觉得父亲顽固不化,寸步不让地顶撞:“父亲您才是食古不化!
偏听偏信那些流言蜚语,对思铭哥有失公允!”
“你!
你简首是被那宋家小儿的皮相迷昏了头,色令智昏!”
父亲气得脸色铁青。
“您才是专断独权,丝毫不顾女儿心意!”
她也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
激烈的言辞像淬了毒的利箭,狠狠刺向彼此最柔软的地方。
父亲最终颓然地长叹一声,声音里充满了苍凉与孤寂:“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罢了,只当为父……白养了你一场,日后徒留我这孤老头子形影相吊……”这话深深刺痛了柳妩清,也让她想起了早逝的母亲。
委屈、叛逆和一股莫名的怨气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从小就没有娘亲!
要是娘亲还在,她一定不会像您这样……这样不通情理地阻拦我!”
话一出口,柳妩清便如坠冰窟,瞬间清醒了。
母亲——那是父亲心底最深的伤疤,最不可触碰的禁忌。
母亲生下她后便元气大伤,缠绵病榻数年,父亲散尽家财,遍寻名医,终究没能留住爱妻。
自那以后,位极人臣的父亲没有再续弦,甚至不曾纳妾,将所有的爱和心力都倾注在她这个独女身上。
她立刻住了嘴,心中悔恨交加。
父亲闻言,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震。
他缓缓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碎——有被至亲之人刺伤的剧痛,有深深的失望,更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叹息,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她的视线,那背影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父亲……他当时……该有多痛啊……我用娘亲……去刺伤了他……) 此刻回想起来,柳妩清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次日一早,她便在一队沉默家仆的护送下,被“送”到了这远离京城喧嚣的慈安寺。
寺里的住持苦禅大师是父亲的至交好友,安全和生活起居自然无需担忧。
只是……(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我从未离开父亲身边超过一日……他……他怎么会舍得把我送到这么远的地方?
他当时……该有多痛心,多失望,才会做出这个决定?
) 一股迟来的、汹涌的酸楚冲上鼻尖。
更令她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是忆及“前世”那个被父亲斥为“色令智昏”、“娇纵蛮横”的自己,在被送到慈安寺后所做的一切。
彼时,她心中充满了对父亲的怨恨,怨他拆散姻缘,怪他自私狠心,于是将满腔的怒火和委屈都发泄在这清幽的佛门净地。
她大吵大闹,摔摔打打,那些精致的杯盏、素雅的碗碟,在她盛怒之下化为满地狼藉的碎片。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居住的这间清雅禅房是苦禅大师特意腾挪出来的静修之所,而那些被她视作“寻常物件”的器物,每一件都可能是大师多年珍藏、寄托了禅意的心头好。
出家人讲究西大皆空,慈悲为怀,自然不会与她这个不懂事的小女子计较。
但在她留在寺中的那半个月里,苦禅大师一次都未曾露面。
(大师他……一定是对我这个故人之女失望透顶了吧?
他那样清雅高洁、德高望重的人,看到我这般撒泼无状、糟践他心爱之物……) 柳妩清只觉得脸上***辣的,羞愧得恨不能立刻消失。
这份愧疚,在经历了前世的惨痛结局后,显得尤为沉重。
还有阿玉……父亲……祖母……那些她生命中最亲近、最爱护她的人……前世,正是因为她的一意孤行和愚蠢透顶的所谓“坚持”,最终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发了连锁反应,连累他们一个个坠入深渊,酿成了无法挽回、令她追悔莫及的惨剧……“阿玉!”
巨大的愧疚与失而复得的狂喜激烈地碰撞,化作汹涌的泪水决堤而出。
柳妩清再也无法抑制,猛地扑进阿玉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像个受尽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般放声痛哭,仿佛要将前世今生的所有悔恨和痛苦都哭出来。
“哎哟,我的小姐,柳妩清乖,不哭了啊……”阿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大哭弄得手足无措,随即心疼得无以复加,连忙紧紧搂住她单薄颤抖的身体,一只手温柔地、有节奏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像哄幼童般用最轻柔的声音安抚着,“不怕不怕,噩梦都是假的,醒了就好了,没事了没事了,阿玉在这儿呢,阿玉守着柳妩清……”(阿玉,我的好阿玉……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哭不是因为那虚无的噩梦,我是……满怀愧疚啊!
我背负着前世用血泪也赎不清的罪孽……) 柳妩清在阿玉令人安心的怀抱里泣不成声。
(但感谢上苍垂怜,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次,我发誓!
我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绝不会再让你们任何人因我而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我以性命起誓!
)在阿玉耐心温柔的安抚下,柳妩清汹涌的哭声渐渐平息,只余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阿玉小心翼翼地扶她躺回枕上,替她掖好被角,柔声劝道:“好了好了,哭出来心里就松快些了。
这三更半夜的寒气重,快再睡会儿吧,养足了精神头,明儿才好。”
柳妩清顺从地闭上双眼。
然而,重生的巨大震撼和随之而来的、改变命运的强烈决心,在她心中激荡起难以平息的浪潮,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为了不让阿玉再担忧,她只能屏息凝神,假装沉入梦乡,思绪却在黑暗的掩护下如脱缰野马般奔腾。
(前世……那些追悔莫及、锥心刺骨的事情,桩桩件件……) 她在寂静的夜色里,像展开一幅染血的画卷般,细细梳理着记忆的碎片,每一个错误的选择、每一次任性的坚持,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还好……万幸……一切都还没发生!
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她清晰地认识到,前世一切厄运与不幸的起点,或许正是她在慈安寺的这场毫无理智的大闹。
那些被她摔碎的瓷器发出的刺耳声响,那些不堪入耳的怨怼之言,不知通过何种渠道传了出去,成了她“骄纵跋扈”、“目无尊长”、“不敬神佛”的铁证,成了她声名狼藉的起点,也为日后那场席卷一切的滔天巨浪埋下了最初的祸根。
(这一次,绝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 柳妩清在黑暗中悄然攥紧了身下的被褥,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眼神在夜色里异常明亮,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决心与清醒。
改变命运的篇章,必须从此刻、此地,彻底扭转。
这慈安寺的清晨,便是她赎罪与重生的真正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