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场暴雨来得急,将苏宁新做的蝴蝶纸鸢打落在树梢。
晨露未干的枝叶间,彩绘的蝶翼沾着水珠,在朝阳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再往上一点!
"树下传来清脆的童音。
穿着杏红衫子的小女孩双手拢在嘴边,发间系着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春日的风掠过她散落的碎发,露出眉心一点朱砂似的胎记。
"左边树枝!
左边!
"陆昭的草鞋在湿滑的树干上打滑,他咬紧牙关又往上蹭了半尺。
指尖刚触到竹制的骨架,突然听见"咔嚓"轻响。
失重的瞬间,他下意识将纸鸢护在怀里,后背重重砸进厚厚的落叶堆。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鼻尖先蹭到一股淡淡的药香,接着是温软的触感——苏宁不知何时扑过来当了肉垫。
小姑娘发间的银铃硌在他锁骨上,凉丝丝的。
"阿宁你..."陆昭慌忙撑起身子,却看见苏宁摊开的掌心里嵌着几粒碎石,细小的血珠正从划痕里渗出来。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落在她脸上,那对酒窝却陷得更深了:"昭哥哥你看,纸鸢没破呢。
"树影在他们交叠的衣摆上摇晃,远处传来阿嬷唤他们回家吃饭的声音。
陆昭摸出洗得发白的手帕,轻轻包住那只沁血的小手。
帕角绣歪的竹叶纹样蹭过伤口,是去年苏宁笑他针脚差劲时,偷偷给补上的。
苏家药铺的后院永远飘着苦涩的清香。
夏日的蝉鸣声中,陆昭蹲在青石砌成的碾药槽旁,看苏宁踮脚去够柜顶的紫檀木匣。
十岁的小姑娘身量未足,杏黄的裙裾随着动作漾开,像朵颤巍巍的迎春花。
"再往左些..."陆昭刚出声,苏宁腰间挂着的香囊穗子就扫过他鼻尖。
那是用薄荷、陈皮和不知名的草药缝制的,清爽的气息混着她发梢的皂角香,莫名让人想起山涧里泠泠的泉水。
木匣落地的闷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苏宁突然转身,陆昭来不及后退,差点撞上她的额头。
近在咫尺的睫毛忽闪忽闪,他看见对方瞳孔里自己呆愣的倒影。
"阿嬷的咳疾..."苏宁耳尖微红,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
层层展开后露出几颗珍珠似的药材,"把川贝磨成粉,和蜂蜜蒸两个时辰..."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陆昭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攥着她一截衣袖,晒干的忍冬花从指缝簌簌落下,像场金色的小雪飘在两人之间的青砖地上。
药碾里未碎的川贝泛着莹白的光,恍惚间竟似初冬的薄霜。
中元节的护城河漂满莲花灯。
十三岁的陆昭背着熟睡的苏宁穿过熙攘人群,小姑娘的额头贴在他后颈,呼吸像羽毛般轻软。
方才放灯时沾到的河水从他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昭哥哥许的什么愿?
"背上的人突然出声,惊得陆昭差点踩空台阶。
河面粼粼波光映在苏宁眼里,比满河灯盏更亮。
她发间的银铃随着转头动作轻响,盖过了远处飘来的笙箫声。
陆昭摸出怀里温热的油纸包,栗子的甜香立刻溢出来:"西街王婆婆给的..."话音未落,苏宁己经掰开印着福字的糕点,将带着完整红印的那半塞回他手中。
更鼓声从城楼传来,惊起岸边栖息的夜鹭。
苏宁指尖残留的甜香混着晚风,轻轻拂过少年发烫的耳廓。
她的声音溶在灯火阑珊处:"我许愿年年都能和昭哥哥一起放灯。
"河心最大的那盏莲花灯突然晃了晃,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陆昭望着漂远的灯影,把后半句"想永远和阿宁在一起"咽了回去。
衣袖相触的地方,藏着苏宁偷偷系上的五彩丝绳,在月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那年早春特别冷。
十五岁的陆昭蹲在苏家药铺门口,看着玄色马车碾过未化的残雪。
车帘绣着陌生的家纹,似鹤非鹤的银色图腾在晨光中刺得人眼睛发疼。
"修仙世家来接人了..."巷口卖炊饼的老汉往手心呵着白气,"听说苏家小娘子是什么灵体,要送去仙山当弟子哩。
"陆昭的指甲陷进掌心。
昨夜苏宁翻墙来找他时,发间的银铃缠上了院角的忍冬藤。
她解下发带塞进他手里,冰凉的铜铃铛贴着他脉搏跳动的位置:"昭哥哥替我保管着..."马车轮轴发出吱呀声响,苏宁发间的银铃在帘缝一闪而过。
陆昭突然冲上前,却只抓到一把带着霜花的空气。
车辙印在雪地上延伸向远方,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他摸到袖中硬物——那把缺角的铜茶壶。
前夜苏宁偷偷塞进他包袱的,壶底还粘着半片干枯的忍冬花。
指尖抚过壶身斑驳的纹路,恍惚又看见药碾旁簌簌落下的金色花雨。
"修仙好啊..."阿嬷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那孩子不必像我们,一辈子困在这泥巴巷。
"夕阳将陆昭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站在暮色里,听见怀中的铜铃轻轻响了一声,像是遥远山巅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