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梦
她身穿单薄的寝衣,在湿滑的路上没命地奔跑,每一次喘息都灌满了雨水和绝望的腥气。
身后,沉重的而危险脚步声越来越近。
恐惧像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女孩不敢回头,只知拼命奔向记忆中书房密室的方向。
雨水糊住了眼睛,湿滑的青苔让她一次次趔趄。
就在她感觉那带着杀意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她后颈衣衫的刹那——“噗通!”
她整个人狠狠向前扑倒,摔进一滩黏腻的泥水里。
求生的本能让她挣扎着想要爬起。
闪电骤然撕裂了乌黑的苍穹,她看清了绊倒自己的东西。
不是树根,不是石头。
是三具横陈在雨水中、姿态扭曲僵硬的尸体。
父亲!
母亲!
哥哥!
巨大的惊骇瞬间攫住了女孩幼小的心脏。
她想哭喊,想扑过去,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冰封冻住,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至亲的面孔在惨白的光芒中定格,成为她此生最深的梦魇烙印。
而那追命的黑影,己如鬼魅般笼罩下来……“啊——!”
郁卿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苍白着脸,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她薄薄的中衣。
外间守夜的侍女茯苓听到声响,忙进来问:“姑娘,可是魇住了?”
“嗯…又梦见他们了。”
郁卿闭着眼睛,深呼吸,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
茯苓走到桌前倒了杯冷茶递给郁卿。
郁卿默默喝下后,勉力笑道:“无事,你去睡吧。”
茯苓担忧地看着她,终究听令去了外间,不再打扰,只更加仔细地留意着里屋的动静。
夜色浓稠如墨,雨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檐角滴水的嗒嗒声,一声声敲在心上。
郁卿再也无法入眠。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书桌前,点燃桌角的烛台,铺开素白的宣纸,磨好墨,强迫自己拿起笔,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写《心经》。
好久没有做过这样清晰的噩梦。
甚至,好久没有梦到过爹爹、阿娘和哥哥了。
八年前,江南道淮南郡,富甲一方的盐商林岱宅邸,在一个同样暴雨如注的深夜,遭遇了灭顶之灾。
不知从何而来的凶徒,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座往日安宁的府邸。
刀光剑影,惨叫哀嚎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
家主林岱、夫人沈念、大公子林沅,以及满院的忠仆,二十七口人,尽数倒在血泊之中。
唯一幸存的,是当时年仅七岁的林家小女儿林霜。
父母兄长和那些忠仆们,用血肉之躯为她争取了刹那生机。
混乱中,她被父亲拼死推进了书房一处极其隐秘的密室。
密室门合拢的瞬间,林霜透过缝隙,看到父亲、母亲、兄长死死挡在密室门前,殊死搏斗,最终和杀手们同归于尽。
他们留给她的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好好活下去”。
或许是老天眷顾,余下的杀手像梳篦般仔细搜寻了每一个角落,却未能发现那个藏在厚重书架后的密室开关。
林霜侥幸在密室中支撑到杀手离去,但背上的刀伤引发了高热,令她虚弱不堪,无法脱身,甚至难以站起。
不知煎熬了多久,一个时辰,一天,或者是一辈子。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以为自己也要随亲人而去时,密道的入口被打开了。
一双虽不够宽厚,却温暖有力的臂膀将她从绝望中抱了出来。
昏暗的光线下,她模糊地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少年,眉眼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清俊沉静。
那一刻,少年周身仿佛带着光,成为她坠入深渊前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是父亲的挚友郁华以及那少年,也就是邺北王容屿,救了她。
他们将奄奄一息的林霜带离了那个地狱般的故地。
从此,世间再无江南道淮南城林家之女林霜,只有青川道邺北郡郁家大姑娘——郁卿。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墨迹在纸上晕开,字迹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郁卿需要这熟悉的经文,需要这机械重复的动作,来压下脑海中翻腾的血色画面。
这八年,皆是如此。
天边泛起鸦青,郁卿落下最后一个字,心境己复归平静。
她动了动僵硬的肩膀,站起身,此时同样一夜未睡的茯苓端着热水走进来,放下热水后问道:“姑娘,要歇会吗?”
“不了,阿娘忙于我的及笄礼抽不开身,嘱我准备明日大哥休沐归家的家宴。”
郁卿一边洗漱一边答道。
随即看向茯苓青黑的眼圈,“你也一夜未眠,今日便叫青黛跟着我吧。”
“多谢姑娘。”
茯苓笑应。
辰时,郁卿前往花厅与郁华夫妇共用早膳,二哥郁夙这几日在郊外别院未归,是以今日只他们三人。
郁家家主郁华与夫人常锦,皆是京都富商出身,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育有二子,分别为郁祁和郁夙。
郁华性情豪爽洒脱,武艺高强,最重情义。
当年在白云顶书院读书时,与郁卿亲生父亲林岱家世相近、性情相投,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常锦则是个八面玲珑、精明强干的当家主母,谈吐风趣,更难得的是饱读诗书,见地不凡。
他们对郁卿这个从天而降、身世凄苦的“女儿”,倾注了加倍的怜惜与疼爱。
亲自教导她文才武功,待她甚至比对两个亲生儿子还要细致入微。
“卿儿,明日阿屿也一同来家中,家宴可备得隆重些。”
郁华喝完粥,对郁卿道。
郁卿听得容屿的名字,心中微动。
容屿的母亲安昭仪崔汐,出身清河崔氏。
因父亲早逝,分家后只得与寡母从权贵云集的安仁坊,搬到商贾聚集的大通坊,与郁华、常锦比邻而居。
三人年纪相仿,性情相契,自此结下了深厚真挚的总角之谊。
崔汐入宫后,诞下三皇子容屿与五公主容颜。
但不幸的是,她在容屿九岁那年薨逝。
骤然失去母亲庇护的年幼皇子,很快便被封为邺北王,责令即刻离京就藩。
就藩路上,容屿偶遇了行商的郁华、常锦夫妇。
夫妇二人惊闻挚友离世噩耗,又见故人之子孤苦伶仃,前途未卜,心痛如绞。
两人毅然决定举家搬迁至遥远的邺北,照顾抚养这位年幼的藩王。
于是,郁华担任邺北王府长史,常锦管理王府内务,这一晃,己是风雨同舟的第十西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