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叶子己染上深浅不一的黄,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坠着,偶尔有一两片不堪重负,悄然脱离枝头,打着旋儿飘落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又被匆忙路过的鞋底踩进浅浅的水洼里。
苏栀夏缩在“夏栀”花店温暖的玻璃窗后面,鼻尖几乎要贴上冰凉的玻璃。
店里暖气开得很足,与窗外湿冷的雨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玻璃上凝了一层薄薄的白雾,模糊了外面行色匆匆的路人和被车灯拉长的、湿漉漉的光影。
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雾蒙蒙的玻璃上画着圈,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夏栀”很小,深嵌在老街区一排烟火气十足的店铺中间。
左边是开了几十年的老裁缝铺,李阿姨戴着老花镜,正就着明亮的灯光细细缝补一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右边是热气腾腾的“张记包子铺”,刚出笼的包子蒸腾起大团白雾,混合着肉馅的咸香,顽强地穿透雨幕,丝丝缕缕钻进花店的空气里。
斜对面,则是这座城市里颇有名气的市第一医院,即使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急诊楼那刺目的红色灯光也依旧不知疲倦地亮着,像一只沉默而焦虑的眼睛,注视着这条被雨水冲刷的街道。
花店里的空气是湿润而芬芳的。
各种时令鲜花被精心打理过,插在清水瓶或摆放在木架上。
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是几桶沾着水珠、洁白如玉的栀子花。
这是苏栀夏的心头好,也是花店名字的由来。
她喜欢栀子那种不张扬却馥郁到骨子里的香气,喜欢它洁白无瑕的花瓣,更喜欢它那份在南方漫长雨季里也能努力绽放的韧劲儿。
“唉……”苏栀夏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柜台旁那个小小的老式收音机上。
里面正咿咿呀呀地放着不知名的老歌,女声缠绵悱恻,在雨声的伴奏下,更添了几分寂寥。
她顺手拿起剪刀,修剪着面前一束小雏菊多余的枝叶,动作娴熟而轻巧。
花店生意不算火爆,尤其在这样的雨天,但胜在稳定,足够支撑她在这个城市一隅,守着自己这点小小的、带着馨香的营生,安静度日。
日子像溪水,平缓流过,没什么大起大落,却也安稳得让她偶尔会对着玻璃上的雾气发会儿呆,不知未来会流向何方。
就在剪刀“咔嚓”一声剪断最后一根多余的茎秆时,店门口悬挂的风铃毫无预兆地、剧烈地响了起来。
不是被风拂过那种清脆悦耳的叮咚声,而是被某种沉重的东西狠狠撞击、拉扯发出的急促、刺耳、近乎破碎的嘶鸣!
苏栀夏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起头。
花店厚重的玻璃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一道高大、湿透、带着浓重寒气和……某种铁锈般腥气的身影,几乎是跌撞着扑了进来!
来人浑身湿透,深色的外套颜色更深,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雨水顺着他浓黑、此刻被打湿成一绺绺的短发往下淌,流过棱角分明却异常苍白的脸颊,在下颌处汇聚成细小的水流。
但最让苏栀夏瞳孔骤缩、心脏瞬间被攥紧的,是他外套前襟上那大片大片暗红到发黑、在灯光下闪烁着不祥水光的污迹!
那污迹一路蔓延到袖口,甚至有几滴暗红色的液体,正顺着他垂落的手指指尖,滴落在花店门口擦得光洁的地砖上。
“啪嗒……啪嗒……”声音轻微,却在骤然死寂的花店里,清晰得如同擂鼓,重重敲在苏栀夏的耳膜上。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她的咽喉。
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尖锐地尖叫着——血!
好多血!
危险!
她几乎是出于本能,猛地丢开手里的剪刀,手忙脚乱地扑向柜台上的手机。
冰冷的塑料外壳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剧烈地颤抖着。
她甚至来不及解锁屏幕,就凭着肌肉记忆,疯狂地去按那个侧边的紧急呼叫键。
报警!
快报警!
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的西肢百骸,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手机屏幕在她颤抖的指下固执地亮起,又熄灭。
“别……” 一个低沉、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砺过、带着浓重疲惫和喘息的声音响起,艰难地穿透了苏栀夏脑海中尖锐的嗡鸣。
那声音很虚弱,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苏栀夏猛地顿住,按向屏幕的手指僵在半空。
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视线终于聚焦在闯入者的脸上。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英俊的脸,眉骨很高,鼻梁挺首,下颌线条利落如刀削。
此刻这张脸上毫无血色,只有一种被高强度工作压榨到极限的苍白和深入骨髓的倦怠。
那双眼睛,即使在如此狼狈的状态下,依旧黑沉沉的,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苏栀夏看不懂的、极其沉重复杂的情绪——一种浓烈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挫败和悲伤,以及强行压抑的疲惫。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落,滑过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
他的眼神里没有凶戾,没有攻击性,只有一种濒临崩溃的沉重和……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
“我……不是坏人。”
他喘息着,似乎光是说出这几个字就用尽了力气。
他抬起那只没有沾染血迹的手,极其缓慢地指向门外雨幕中亮着红灯的方向,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我是……隔壁医院的……医生。”
医生?
市一院的?
苏栀夏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因为这两个字,终于“嗡”地一声,稍稍松弛了那么一丝缝隙。
她急促地喘息着,目光下意识地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窗外。
隔着朦胧的雨幕和玻璃上的雾气,市一院急诊楼那熟悉的、永不熄灭的红色灯牌,如同一个沉默的坐标,证实着他的话。
“医生?”
苏栀夏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细弱得几乎听不见,“你……你这是……”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前襟那片刺目的暗红上。
那颜色,在花店暖黄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惊心动魄。
周叙白——苏栀夏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不堪的外套。
他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但嘴角只极其勉强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比哭还难看。
那浓重的悲伤和挫败感,几乎要化为实质从他身上流淌出来。
“刚下手术台,”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更加明显,声音低沉得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没顾上……换衣服。”
他停顿了一下,那简单的几个字仿佛带着千斤重量,“病人……没救回来。”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苏栀夏的心上。
她终于明白了他身上那股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沉重气息从何而来。
那不是威胁,而是……一种巨大的、生命流逝带来的无力感和哀恸。
花店里只剩下雨点敲打玻璃窗的单调声响,以及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着湿衣服的潮气,还有店里浓郁的栀子花香,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窒息的气氛。
周叙白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高大的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门框。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瞬。
他抬起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目光在花店里缓慢地移动,最终,定定地落在了门口那几桶洁白如玉、开得正盛的栀子花上。
那专注的目光,像是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终于望见了绿洲。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那盛放的栀子。
湿透的鞋底在地砖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带着些许暗红边缘的水印。
苏栀夏屏住呼吸,看着他在花桶前站定。
他伸出那只相对干净的手,指尖因为长时间的手术操作和刚才的寒冷而微微颤抖。
他没有立即去碰触花瓣,而是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仪式。
终于,他的食指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捻起一片厚实洁白、边缘微微卷曲的栀子花瓣。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与他一身狼藉、满身沉重的气息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片花瓣上,浓密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许久,久到苏栀夏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那沙哑低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在寂静的花店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首接敲打在苏栀夏的心上:“每次……抢救失败,”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仿佛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量,“我都会……买一束白栀子。”
他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柔软冰凉的花瓣,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它很干净……像……生命本来的样子。”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下去,只有捻着花瓣的手指,还固执地停留在那片纯白之上。
苏栀夏站在柜台后面,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差点拨出报警电话的手机。
冰冷的塑料外壳硌着她的掌心,却远不如心口那股突如其来的、尖锐的酸涩来得清晰。
她看着那个被沉重失败感笼罩的男人,看着他指尖那片脆弱又圣洁的白色,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花店里只剩下雨声,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栀子花浓郁的甜香。
周叙白最终没有带走那束花。
他付了钱,只是从桶里抽了一支最饱满的白栀子,握在手里,像是握着一截小小的、冰冷的希望。
然后他转身,再次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重新走进了铺天盖地的雨幕里。
门上的风铃又响了一声,这次是短促而沉闷的,很快就被哗哗的雨声吞没。
苏栀夏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追随着他高大却显得格外孤寂的背影。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背,他握着那支孤零零的白栀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医院的方向,身影很快在灰蒙蒙的雨帘中模糊,最终消失不见,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雨夜的一个错觉。
只有地上残留的几滴暗红色水渍,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混杂着血腥与消毒水味道的冷冽气息,提醒着她刚才的一切真实发生过。
她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沉又急,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那句低沉沙哑的话——“每次抢救失败,我都会买一束白栀子。”
那声音里蕴含的沉重,像冰冷的雨水渗进她的骨头缝里。
接下来的几天,苏栀夏的脑子里总是不自觉地闪过那个雨夜的身影,那双盛满挫败和悲伤的深黑眼睛,还有他指尖捻着栀子花瓣时那种近乎凝固的专注。
她开始留意隔壁医院的方向。
每当看到穿着白大褂匆匆走过的身影,心都会下意识地提一下。
有时,她会无意识地走到门口,目光在行人中搜寻,但那个浑身湿透、带着一身血腥和沉重气息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就在她以为那晚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时,一个阳光还算不错的午后,“夏栀”的门再次被推开。
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苏栀夏正低头整理一束香槟玫瑰,闻声抬起头。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洒进来,在干净的地砖上投下明亮的光块。
一个人逆着光站在门口,身形高大挺拔,挡住了部分光线。
苏栀夏眯了眯眼,适应了光线才看清来人。
是他。
周叙白。
和那个雨夜判若两人。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烟灰色薄毛衣,柔软的布料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外面随意套着一件米白色的休闲夹克。
头发清爽蓬松,不再是湿漉漉贴在额前,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清晰的眉骨。
脸上的疲惫感消减了许多,虽然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但整个人显得干净、挺拔,甚至……带着一种内敛的温煦。
他站在门口的光影里,没有雨水的狼狈,没有血迹的狰狞。
阳光落在他身上,连毛衣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苏栀夏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被拨动的琴弦,猛地加速起来。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玫瑰茎秆,细小的尖刺扎进指腹也浑然不觉。
周叙白的目光在花店里扫过,最后落在苏栀夏身上。
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温和。
“你好。”
他的声音也变了,不再是那种砂砾摩擦般的嘶哑,而是低沉、清润,像玉石相击,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
苏栀夏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有点发干,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嗯。”
周叙白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局促,他的视线越过她,落在了她身后架子上那一桶新换上的、开得极好的白栀子花上。
花朵洁白饱满,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
他迈开长腿,几步走到那桶栀子花前,脚步沉稳有力。
苏栀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又要买花了吗?
是因为……又经历了失败?
她看着他在花前站定,微微低下头,似乎在欣赏那洁白的花朵,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阳光勾勒出他优越的侧脸线条,鼻梁挺首,下颌线干净利落。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转向柜台后的苏栀夏。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不再是雨夜那种沉重的、化不开的墨色,而是有了光。
“今天,”他看着她的眼睛,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又真实存在的弧度,声音清晰地、平稳地响起,“不买花了。”
他顿了顿,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点点,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清晰地传递到苏栀夏眼中。
“病人,”他说,语气平静,却仿佛带着阳光的温度,“醒了。”
“醒了”两个字,如同两粒小小的、滚烫的石子,轻轻投入苏栀夏的心湖,瞬间漾开一圈圈激烈而温暖的涟漪。
就在这时,柜台旁边一个插着几支备用栀子花的玻璃瓶里,一支开得最盛、花瓣边缘微微卷曲的花朵,毫无预兆地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啪嗒。”
一片洁白厚实的花瓣,脱离了花托,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柜台上。
那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窗外街道的车流声掩盖。
但在苏栀夏此刻绷紧到极致的心弦上,这声“啪嗒”,却如同寂静山谷里骤然敲响的晨钟,清晰无比地炸开!
她猛地低头,目光死死锁住那片静静躺在深色木质柜台上的花瓣。
纯白的花瓣,躺在深棕色的木纹上,像一片小小的、突然降落的雪。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热流,毫无征兆地从心脏深处汹涌澎湃地奔涌而出,瞬间席卷了她的西肢百骸!
血液仿佛在瞬间沸腾,冲上脸颊,冲向耳根。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双颊在发烫,耳朵也火烧火燎。
而胸腔里,那颗心,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和速度疯狂地撞击着肋骨!
咚!
咚!
咚!
咚!
声音大得让她怀疑整个花店的人都能听见。
那剧烈的跳动,撞击着她的耳膜,震得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麻。
她甚至能感觉到每一次心跳带来的细微晕眩感。
她有些慌乱地抬起眼,视线重新撞进周叙白那双深邃的眼眸里。
他依旧站在栀子花桶前,阳光落在他肩头,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他似乎并未留意到那片悄然飘落的花瓣,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眼神平和,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仿佛在等待她的回应。
苏栀夏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那太好了”,或者“恭喜”,又或者仅仅是回应他之前那句“病人醒了”。
但喉咙像是被刚才那股汹涌的热流彻底堵死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她只能有些僵硬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动作快得几乎像是抽搐了一下。
玻璃瓶里剩下的栀子花,依旧散发着浓郁的、甜蜜的芬芳,固执地萦绕在鼻尖。
而那片落在柜台上的花瓣,无声地宣告着某种隐秘的、猝不及防的悸动,在初秋午后的阳光里,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