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夹缝里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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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秋天来得特别早。

我和奶奶刚进李家院子,风里还飘着纺织厂的煤烟味,还有院角晒的霉干菜的香味。

我妈木兰正蹲在青石板上洗尿布,她围裙的前襟沾了一大块机油,看起来像块深褐色的补丁。

她抬头看见我时,把搓衣板“啪”地扔进木盆,溅起的水珠打在我脸上,凉得我打了个哆嗦。

"这就是春天?

"她用围裙擦了擦手,却并未走近,目光扫过我那磨破的布鞋尖,"比照片上瘦了。

"奶奶一把拽着我往屋里推,她的手如同老树根般粗糙,掐得我胳膊生疼:"瘦点怕什么?

能吃就能长。

含含在炕上呢,快叫弟弟。

"土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花被面,裹着红棉袄的小男娃正蹬着腿,嘴里含着一个掉了漆的拨浪鼓。

我凑近他,他突然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住我的头发,疼得我首倒抽冷气。

奶奶笑出了声,脸上的皱纹堆叠如核桃:"含含,有姐姐疼咯!

"母亲将我带到外屋,从靠墙的红漆木箱中翻出一件灰布袄。

箱内飘出樟脑丸的气味,夹杂着旧棉花的霉味。

"这是你大姐的旧衣服,改小了。

"她抖开衣物,我注意到领口处缝着一圈白线——那是拆自旧被单的布料,针脚歪斜,有些地方还露出线头,"穿上吧,别挑剔。

"布袄穿在身上,领子硬邦邦的,磨得后颈发痒。

我伸手去扯,母亲"啪"地拍开我的手:"就算痒也得忍着,你三姐过两年还得穿呢。

"这是我在李家的第一个冬天。

家里的饭桌上永远摆着两副"规矩"。

八仙桌的上座是弟弟李含,他的青花碗里总有一个煎蛋,蛋黄油汪汪地渗入白米饭,偶尔还能见到半片火腿肠。

而我和大姐、三姐则挤在长凳上,每人面前是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仅有白菜汤,汤面上漂浮着零星的油星,得用筷子搅半天才能捞到一片菜叶。

"丫头片子吃那么多干嘛?

"奶奶用铜头筷子敲敲我的碗沿,"省下的给含含长个子。

"那天我实在嘴馋,趁大人们说话,用筷子尖儿蘸了蘸弟弟碗里的蛋汁。

蛋汁咸中带油香,在舌尖滚动,比养母给的糖还甜。

可我刚缩回手,母亲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正好撞见。

"手不洗就偷吃?

"她抄起烧火棍,抽在我腿上,"你大姐七岁就会蒸馒头,你西岁了还学不会规矩?

"烧火棍带着灶膛的余温,抽在腿上先是***辣的疼,接着麻得像踩了针。

我咬着嘴唇强忍不哭,但眼泪还是掉进汤碗,荡起一圈圈涟漪。

大姐坐在我旁边,指甲掐进我手背,轻声说:"忍着。

"夜里,我蜷在炕角装睡。

大姐摸黑钻进我被窝,往我手里塞了块烤红薯。

红薯皮有些焦,内里却甜得发面,还带着炉灰的味道。

"别告诉妈。

"她声音低如蚊鸣,"我偷着烤的,热乎。

"我啃着红薯,听见大姐在我耳边说:"春天,姐以后去纺织厂上班,挣钱给你买新衣服。

"她的手轻轻摸了摸我领口的白线,"这种破布,穿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1995年春天,弟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

母亲翻出一个铁皮饼干盒,盒盖上印着褪色的牡丹花。

她数钱时,我注意到盒底压着半块银镯子,与我襁褓里塞的那半块花纹一模一样——那是缠枝莲纹,花瓣边缘磨得发亮,仿佛被人反复抚摸过。

“妈,这镯子……”我指着盒子。

母亲“啪”地盖上盖子,铁皮发出刺耳的声响:“小孩子看什么看?”

那天夜里,我蜷缩在炕角装睡,听见奶奶和母亲在堂屋说话。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煤油灯芯首晃。

“当年要不是送走她,哪能再生含含?”

奶奶的声音像敲梆子,“现在倒好,丫头片子又回来了,白吃白喝。”

“她爸总念叨春天。”

母亲的声音低了一些,“他说对不起春天,当年家里穷,养不活两个孩子……养不活?”

奶奶冷笑,“养不活就该送人,省得现在闹心。

你要是敢把含含的学费给她,我跟你没完!”

我攥紧被窝里的布袄,领口的白线蹭得手腕生疼。

原来在他们心里,我从来都是“白吃白喝”的累赘。

1996年夏天,雨来得急促。

三姐晾衣服时忘了收,豆大的雨点砸在院坝里,把刚晒的床单、弟弟的小衬衫全泡湿了。

母亲举着滴水的床单冲进屋,头发贴在脸上,活像只炸了毛的母鸡:“让你晾的衣服呢?

全泡雨里了!”

三姐缩在墙角,眼泪大颗大颗地掉:“我……我去帮含含捉蛐蛐了……捉蛐蛐?”

母亲抄起扫帚,“你忘了,让春天替你记着!”

扫帚梢抽在我背上,比烧火棍还疼。

我踉跄着撞在桌角,额头磕出个包。

三姐躲在门后,咬着嘴唇不敢出声。

后来我才明白,她总在母亲发火时把我推出去——反正我是“多余的”,疼几下也没人在意。

那天夜里,我在院角的老槐树下挖了个坑,把大姐给的烤红薯皮、养母塞在我襁褓里的半块银镯子(被母亲收走前我偷偷藏了半片),还有去年冬天大姐用草纸画的“新衣服”(上面画着红棉袄,领口绣着花)全埋了进去。

埋的时候,我听见父亲在屋里咳嗽,一下接一下,像敲在棺材板上的钉子。

“小惠!”

母亲的骂声从屋里飘出来,“还不进来!

含含的痱子粉呢?”

我抹了把脸上的土,往屋里跑。

经过厨房时,大姐正蹲在灶台前,往弟弟的玻璃罐里装晒干的茉莉花。

那是含含说“香”,她特意摘的。

1996年秋天,学校通知要组织秋游。

班主任王老师举着喇叭在教室喊:“每人交五块钱,下周三去城郊看菊花展!”

同学们欢呼着跳起来,我攥着书包带,指甲几乎要掐进手心——五块钱够买十颗橘子糖,够弟弟吃一周的鸡蛋。

放学路上,我跟在母亲身后,看她拎着刚买的排骨。

“妈,秋游要交钱。”

我的声音细得像蚊鸣。

母亲脚步顿住,排骨在塑料袋里“咚”地撞了下:“五块?

够含含买盒蜡笔了。”

她转身时,风掀起她的蓝布围裙,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裤,“丫头片子凑什么热闹?

在家看弟弟。”

我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墙角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来,贴在我磨破的布鞋尖上。

第二天上学,小芬晃着手里的五元钱:“我妈给的!

春天你呢?”

我低头摆弄铅笔盒,盒盖是铁皮的,锈了个洞。

“我……我不去了。”

“为什么?”

她瞪圆眼睛,“王老师说菊花有红的黄的,比过年的灯笼还好看!”

没说话。

课间操时,我躲在厕所里,听见几个女生议论:“李春天肯定是家里不给钱。”

“听说她是抱养回来的,她妈最疼儿子。”

眼泪掉在水泥地上,摔成八瓣。

那天夜里,大姐钻进我被窝。

她刚下纺织厂夜班,身上还沾着线头,手背上有道新烫的疤——是被熨斗烙的。

“春天,”她塞给我个纸包,“这是我这个月的零用钱,五块。”

纸包里是皱巴巴的票子,最大的面值是两块。

我攥着钱,心跳得厉害:“妈知道了会打你。”

“她打我总比打你好。”

大姐摸了摸我领口的白线,“你去看菊花吧,姐没上过学,不知道菊花长啥样。”

可母亲还是发现了。

第二天早晨,她举着皱巴巴的五元钱冲进屋,发梢还滴着洗头的水:“谁给你的?”

我缩在炕角不说话。

大姐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糊。

母亲冲过去,抄起擀面杖:“好啊!

你挣的钱不贴补家用,倒惯着赔钱货?”

擀面杖抽在大姐背上,闷响像打在我心上。

大姐咬着嘴唇不哭,只是护着我:“妈,就一次……一次?”

母亲红着眼,“含含的蜡笔还没买!

你姐俩合起伙来坑我?”

她转身抓过我的书包,把五元钱撕成碎片,“去看菊花?

做梦!”

碎纸片飘在地上,像被踩烂的花瓣。

我蹲下去捡,母亲踹了我一脚:“捡什么捡?

你也配?”

那天夜里,我趴在窗台上看月亮。

大姐背对着我躺着,我看见她背上的红印子,像条狰狞的蜈蚣。

她突然轻声说:“春天,等姐攒够钱,带你去看大海。”

“大海?”

我没见过海,只在课本上看过插图,“比菊花好看吗?”

“好看多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蓝得像染缸,浪打在脚上,痒丝丝的……”我摸着口袋里的碎钱,突然想起养母说过的话:“春天要乖,等阿娘攒够钱,就接你回家。”

可现在,连大姐的五元钱都保不住。

巷口的邮差踩着结霜的青石板路来送信件。

我蹲在院角拾柴火,瞥见信封上那团笨拙的“李春天收”——是养母的字,她总把“春”字下边的“日”写成圆溜溜的小太阳。

我手心沁出冷汗,柴禾“哗啦”掉了一地。

趁奶奶在灶房熬萝卜汤,我躲在草垛后撕开信封。

信纸泛着黄,边角卷着毛边,养母的字力透纸背:“妞妞,阿娘在镇上染坊寻了活计,每月能攒三块钱,再攒半年,就能凑够车票接你回家。”

末尾画着歪歪扭扭的红棉袄,领口用红笔圈了又圈:“等阿娘给你买新衣裳,领口绣牡丹,比李家的破布强。”

我把信贴在胸口,冻得发僵的手指反复摩挲“接你回家”西个字。

原来我不是没人要的,原来妈妈还记着我。

可第二日清晨,奶奶举着撕碎的信冲进屋,铜头筷子敲得桌角咚咚响:“好个吃里扒外的丫头片子!”

她浑浊的眼珠瞪得溜圆,“人家早把你扔了,还巴着那破纸当宝贝?

李家的饭喂的是白眼狼!”

我扑过去抢信,母亲从奶奶手里夺过碎片,指甲几乎掐进我手腕:“你是李家的闺女,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

那个外姓女人早不要你了,还惦记?”

她冷笑一声,将碎纸撒向空中,雪花似的落在我肩头、发间。

大姐攥着补了一半的棉裤冲过来,被母亲推得撞在门框上:“你也跟着发疯?

还不去给含含热牛奶!”

我蹲在地上捡信,碎纸片刺得手指生疼。

奶奶用裹脚布的脚碾过我的手背:“捡什么捡?

你当自己金贵得很?”

夜里,我抱着草席缩在炕角。

大姐摸黑钻进我被窝,她的手刚给弟弟洗过尿布,带着股皂角味:“春天,姐下月发工资……别说了。”

我把脸埋进她怀里,喉咙像塞了团冻硬的棉絮,“妈妈不要我了,你们也不要我了。”

她的肩膀抖了抖,我听见她偷偷抹眼泪的声音:“不会的,姐要攒钱给你买新衣服,领口绣……够了!”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冷风灌进脖子,布袄的硬领磨得后颈生疼,“那破衣服我穿够了!

我就是个多余的,吃饭占碗,睡觉占炕,连阿娘都不要我……”窗外的老槐树被风刮得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啜泣。

我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半片银镯——那是养母塞在我襁褓里的,被母亲收走前我偷掰了一小块。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银镯上,泛着冷森森的光,像阿娘当年哄我睡觉时,腕子上叮当作响的银铃铛。

“春天。”

大姐突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掌心有纺织厂机器磨出的茧子,“等姐攒够钱,我们去寻你妈妈。

就算走丢了,姐背你走。”

我没说话,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银镯上。

可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妈妈,你快来啊,我真的撑不住了……我不想再当李家的“赔钱货”,不想再看弟弟的煎蛋流口水,不想再被烧火棍抽得腿上青一块紫一块。

我想扑进阿娘怀里,让她摸摸我的脖子,说:“妞妞的脖子真白,像糖霜。”

可炕那头传来弟弟的哼唧声,母亲翻了个身,低声哄:“含含乖,妈明天给你买糖人。”

我攥紧银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原来有些疼,比烧火棍抽在腿上更疼——那是心被撕开一道口子,风呼呼往里头灌,怎么都暖不热。

1997年春天,父亲的病情加重了。

瘫在炕上,说话含糊不清,嘴角总挂着涎水。

只有我喂他吃药时,会用颤抖的手摸我的头。

那天我端着药碗,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抠进我肉里,疼得我差点打翻药碗。

“春……天。”

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对……不起。”

我没听懂。

母亲冲进来,掰开他的手:“又发什么疯?

春天还要上学呢!”

也是这年春天,藏在老槐树下的铁皮盒被奶奶发现了。

举着半块银镯子,颤巍巍地冲进屋:“木兰!

你看看这丫头藏了什么!”

母亲正在给弟弟织毛衣,毛线针“咔嗒”掉在地上。

她夺过镯子,脸色发白:“哪来的?”

“我……”我往后退,头撞在门框上,“妈给的……妈?”

母亲冷笑,“你是李家的闺女,提那个外姓女人干嘛?”

她转身把镯子塞给弟弟,“含含收着,这是你的东西。”

弟弟抓着镯子往嘴里塞,银器碰着乳牙,发出“叮当”响。

我冲过去要抢,母亲推了我一把:“反了你!

这镯子是李家的,轮不到你个丫头片子!”

父亲在炕上咳嗽,声音像破风箱。

他伸出手,似乎想拦,可母亲瞪了他一眼,他又缩回被子里,只剩手指还在发抖。

我跑到院角的老槐树下,(墙角的老鼠又窜过,撞翻了大姐的针线筐。

我摸着脖子上的红疹子,突然想起养母说过的话:“妞妞的脖子要白白净净的,像糖霜。”

可现在,我的脖子被布袄磨得发红,像块永远洗不干净的脏布。

窗外传来纺织厂的汽笛声,悠长而很尖锐,夹杂着妈妈哄弟弟的温柔声音:“乖乖的,妈妈把你的手镯收好了,长大娶媳妇的时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