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年不散的寒气在这里凝成实质，白蒙蒙一片，吸一口，肺腑都似要冻结。
黑沉沉的寒潭水粘稠如墨，咕嘟咕嘟冒着惨白的气泡，每一次破裂都释放出刺骨的阴冷，将潭边嶙峋的怪石都冻出层层叠叠的霜花。
林昊就浸泡在这蚀骨的寒潭里。
半个身子沉在墨汁般的水中，破败的粗麻外袍早己冻得硬邦邦，紧贴在他嶙峋的脊背上。
头发纠结着冰碴，遮住了他低垂的脸庞，只露出一个瘦削惨白的下巴。
每一次挣扎着试图把头抬离水面，都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喷出的血沫瞬间在寒潭表面凝结成点点猩红的冰晶。
“废物，骨头倒是挺硬！”
一个尖刻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响起。
岸上，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青年一身簇新的青岚宗内门弟子服饰，银线滚边，在昏暗的渊底也泛着微光。
他面容算得上俊朗，但眉眼间那股居高临下的刻薄，硬生生将那份俊朗扭曲成令人作呕的阴鸷。
他叫赵峥，昔日林昊在外门时，曾如哈巴狗般跟前跟后，舔着脸叫“昊哥”。
林昊艰难地抬起头，冰冷的水珠混着血丝从额发间滑落，模糊了视线。
他透过湿漉漉的发丝缝隙，看向赵峥，也看向赵峥身后那两个满脸谄媚、同样穿着内门服饰的跟班。
眼神沉寂，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枯寂。
五年了，这种踩踏，早己磨平了他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情绪波澜。
“赵师兄跟你说话呢！
聋了还是哑巴了？”
左侧的跟班王虎猛地踏上一步，抬脚狠狠踹在林昊浸在水中的肩膀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渊底格外清晰。
巨大的力量让林昊身体猛地一沉，冰冷的潭水瞬间呛入鼻腔、喉咙，带来窒息般的剧痛。
他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抽气声。
“啧啧，”赵峥抱着胳膊，踱步到潭边，靴子踩在湿滑的冰面上，发出嘎吱的轻响。
他俯下身，那张带着虚假怜悯的脸凑近林昊，声音却淬着毒，“林昊啊林昊，你说你，当年也算外门风光过一阵子，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呢？
五年了，修为不进反退，连这寒潭水都熬不住，真是丢尽了我们青岚宗的脸面。”
他伸出手指，带着侮辱性的力道，戳了戳林昊冰冷发青的脸颊：“看看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听说你当年还妄想追求周紫月师姐？
哈哈哈……”他夸张地大笑起来，声音在渊壁间回荡，激起嗡嗡的回响，“周师姐如今可是天剑宗的圣女！
高高在上！
你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你这种废物，就该烂在这寒潭里，化作淤泥，免得污了别人的眼！”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林昊早己麻木的心脏深处。
周紫月……那个名字，是他五年寒潭炼狱的根源，是刻在灵魂最深处的耻辱与剧痛！
赵峥看着林昊死水般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嘴角的恶意更深了。
他首起身，对着王虎和另一个跟班李豹努了努嘴：“看来这废物还有点知觉。
王虎，李豹，给我‘伺候’好了！
让他彻底清醒清醒！
这寒潭水，泡得他骨头都软了，帮他活动活动筋骨！”
“得令！
赵师兄您瞧好吧！”
王虎狞笑一声，和李豹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闪烁着施虐的兴奋光芒。
他们早己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王虎猛地探手，五指如铁钩，狠狠抓住林昊湿透的头发，粗暴地将他整个上半身从寒潭里拽了出来！
“呃啊——！”
林昊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冰冷刺骨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湿透的上身，皮肤上迅速凝结起一层白霜，仿佛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同时攒刺。
李豹则绕到林昊身后，狞笑着抬起脚，包裹着微弱灵光的靴底，狠狠踹向林昊的后腰！
砰！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在阴冷的空气中炸开！
剧痛！
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了脊柱！
林昊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只被投入滚水的虾米，眼珠瞬间布满了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
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深处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嗬嗬抽气。
冷汗混着冰水，小溪般从他惨白如纸的脸上淌下。
“哈哈！
废物就是废物！
一脚都扛不住！”
李豹得意地大笑，看着林昊因剧痛而扭曲痉挛的身体，感到无比的满足。
“还有呢！”
王虎揪着林昊的头发，强迫他仰起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对着赵峥，“赵师兄，您看哪块骨头不顺眼？
兄弟我帮您踩碎它！”
赵峥居高临下地看着，眼神冰冷，像是在欣赏一场乏味的表演。
他目光扫过林昊因痛苦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胸骨吧。
看着碍眼。”
“好嘞！”
王虎应得响亮，眼中凶光毕露。
他松开揪着林昊头发的手，任由林昊的身体无力地前倾。
紧接着，他抬起脚，凝聚了全身气力，狞笑着，对准林昊胸前那清晰可见的、在冰冷和剧痛中剧烈起伏的轮廓，狠狠跺了下去！
这一脚，凝聚了淬体境八重的全部力量，带着风压，裹挟着积攒了五年的怨毒和卑劣的快意，势要将这具残破躯壳彻底踩进绝望的深渊！
脚底，距离那脆弱的胸骨，只差毫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寒潭的冷气冻结。
林昊的意识在无边的剧痛和刺骨的冰寒中沉沦、崩解。
五年来的***、背叛、剜心之痛，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混乱地闪现。
父亲绝望的眼神，族人凄厉的惨叫，周紫月那张美艳绝伦却冰冷如毒蛇的脸，她手中那颗从自己体内生生剥离、闪烁着不属于自己光芒的“灵根”……还有眼前赵峥、王虎、李豹那三张因施虐而兴奋扭曲的面孔！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在濒死的绝境中轰然爆发！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承受这一切？！
凭什么窃贼高踞云端，而他要在泥泞中腐烂？！
“呃…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最底层的咆哮，猛地从林昊几乎碎裂的胸腔里挤压出来！
那不是愤怒的嘶吼，而是灵魂被彻底碾碎、又被无边的怨恨强行粘合在一起时发出的、最原始最凄厉的呐喊！
就在王虎的脚底即将触及他胸骨的刹那——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猛然从林昊身体最深处，那早己被判定为“彻底枯竭腐朽”的根源之地，轰然爆发！
不是灵气的波动，不是力量的复苏。
那是…一种沉寂了亿万年，古老、苍茫、尊贵到令人灵魂战栗的意志！
仿佛沉睡的太古星辰，骤然睁开了俯瞰尘寰的眼！
林昊的双眼，猛地爆射出两道实质般的暗金色光芒！
冰冷、威严、漠视一切！
那光芒穿透了湿漉漉的乱发，瞬间锁定了近在咫尺、满脸狞笑的王虎！
王虎脸上的狞笑瞬间僵死！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抗拒的、如同蝼蚁仰望苍穹般的恐怖威压，排山倒海般轰然降临！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灵魂深处发出凄厉的尖叫！
踩下去的脚，如同陷入了万载玄冰，被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死死定在了半空，距离林昊的胸口不足一寸！
“什…什么？！”
赵峥脸上的戏谑和残忍瞬间消失，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他离得稍远，但那股突然从林昊体内爆发的、让他灵魂都在颤栗的恐怖气息，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岩壁上。
李豹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双腿一软，首接瘫坐在湿滑的冰面上。
时间，仿佛只凝固了一瞬。
林昊那双暗金色的眸子，冰冷地扫过王虎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一种俯瞰尘埃的漠然，如同神明扫视脚边的蝼蚁。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音节古老而拗口的低语，沙哑得如同两块锈铁摩擦。
那声音仿佛不是出自他的喉咙，而是来自他身体深处某个苏醒的、更为恐怖的存在。
随着这低语，林昊那浸泡在寒潭中、本该连抬起都无比艰难的右手，动了。
动作极其缓慢，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要碾碎空间法则的沉重感。
五指微张，沾满污泥和冰碴的手指，对着被无形力量定在半空、动弹不得的王虎，轻轻地，隔空一握。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炫目的光华。
噗嗤！
如同捏碎一颗熟透的浆果。
王虎的身体，连同他脸上凝固的极致恐惧，毫无征兆地，在赵峥和李豹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瞬间炸裂！
没有血肉横飞的场面。
他的身体，仿佛被一股绝对的力量从内部彻底瓦解、湮灭！
化作了一蓬细密到极致的、猩红色的血雾！
浓稠的血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刺鼻的腥甜。
温热的血珠，如同骤降的猩红暴雨，噼里啪啦地浇落在林昊残破的身躯上、脸上，溅入他身下冰冷的寒潭，晕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红莲。
冰冷刺骨的潭水，混合着温热的鲜血，顺着林昊的额头、脸颊、脖颈蜿蜒流下。
残破的身躯浸泡在寒潭与血水中，承受着冰火两重天的极致折磨。
他微微仰着头，任由那血雨浇淋，暗金色的眼眸深处，枯寂的冰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随着这滚烫的血腥味，开始缓慢地燃烧、复苏。
渊底死寂。
只剩下血珠滴落寒潭的“滴答”声，以及赵峥牙齿疯狂打颤的“咯咯”声，李豹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的“嗬嗬”抽气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宏大、冰冷、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带着亘古沧桑的低语，首接在林昊那被剧痛和冰冷搅得天翻地覆的脑海最深处，缓缓响起：血脉…契合…枷锁…破…轮回…印…解封…声音沉寂下去，如同投入深海的巨石，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回响。
林昊的身体猛地一颤，暗金色的眸子骤然收缩！
一股远比刚才捏碎王虎时更加深邃、更加浩瀚、仿佛蕴含着宇宙生灭轮回的恐怖气息，如同沉睡的太古巨兽，在他体内那刚刚苏醒的“源头”深处，悄然弥漫开来一丝。
寒潭的冷气，在这一刻，似乎也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