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毫无章法,豆大的水珠噼里啪啦砸在公寓楼脏污的玻璃幕墙上,蜿蜒流下,
像一道道浑浊的泪痕。空气又湿又重,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浸了水的棉絮。我拖着行李箱,轮子碾过积水的坑洼,
发出黏腻的咕噜声,如同某种不情不愿的呜咽。保安亭里透出昏黄的光,
里面那个穿着皱巴巴制服、头发花白的老陈,正就着那点光,眯着眼看一份油墨模糊的小报。
雨水顺着亭子的塑料顶棚边缘流下,在他面前织成一道细密的水帘。听见动静,
老陈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朝我这边转了转,脸上挤出一点职业性的、近乎麻木的敷衍笑容。
“林先生?搬来啦?”他的声音被雨声和亭子的塑料壁闷着,有点发瓮。我点了点头,
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冰得我一哆嗦。
失业的阴云比这鬼天气更沉地压在心里,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退租通知单像一块烧红的炭。
老城区这栋半旧不新的“安和公寓”,是我仓惶撤退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租金便宜得像一个陷阱。“电梯……好像又闹别扭了,”老陈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
目光又落回他的报纸上,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例行公事的背景音,“右边那个,
时灵时不灵的,你多担待。”担待?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行李箱的轮子再次发出***,
我拖着它走向电梯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霉味、廉价消毒水和食物残渣的复杂气味,
挥之不去。右边那部电梯的金属门紧闭着,上方红色的指示灯固执地暗着,
像一只闭上的、拒绝睁开的眼睛。我按了上行键,毫无反应。旁边的指示屏一片漆黑,
死气沉沉。只有左边那部电梯的指示灯亮着微弱的绿光。我叹了口气,按下按钮。
金属门迟钝地向两边滑开,发出干涩的“嘎吱”声,如同生锈的关节在勉强活动。
轿厢里的灯光惨白,映得四壁金属泛着冷硬的青光。空气似乎比外面更凝滞,
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铁锈和尘埃混合的陈旧味道。电梯门刚要合拢,
一只苍白、骨节分明的手猛地伸了进来,卡在门缝之间。门感应到障碍,
又迟钝地向两边滑开。门外站着两个人。左边的女人裹着件薄薄的米色风衣,
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头和鬓角,几缕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硕大的牛皮纸文件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眼神空洞,
直勾勾地望着电梯厢顶的某个点,对我的存在毫无反应,
像一尊被雨水淋湿的、失魂落魄的雕像。右边的男人穿着深蓝色的夹克,领口敞开着,
露出里面的灰色T恤。他微微低着头,手里攥着个屏幕碎裂的手机,屏幕漆黑一片。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着什么,又像是在咀嚼空气。他的眼皮耷拉着,
几乎遮住了大半眼球,只留下一条细缝,透出一点茫然无措的光。电梯门彻底打开,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女人紧贴着轿厢的侧壁,男人则站在靠门的位置。
电梯门再次艰难地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轿厢里空间逼仄,
我们三人站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电梯缆绳运行时发出的轻微“嗡嗡”声,单调地切割着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盯着跳跃的楼层数字,6…7…8…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身旁的两人吸引。
那种无法言喻的、木头人般的僵硬感挥之不去。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生怕惊扰了这诡异的平衡。就在这时,电梯猛地一顿!毫无征兆的剧烈颠簸!
脚下的地板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踹了一脚。头顶的惨白灯光疯狂地闪烁起来,
发出电流不稳的“滋滋”声,光线在明灭间急剧地切割着轿厢内三个僵硬的人影。
整个狭小的空间被瞬间拖入一种令人心脏骤停的频闪地狱!“呃啊!
”女人怀里的牛皮纸袋脱手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自己也踉跄了一下,
本能地伸手扶住冰冷的轿厢壁。“搞什么!”夹克男低吼出声,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沙哑,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旁边的扶手栏杆。我也被晃得差点摔倒,后背重重撞在金属壁上,
发出一声闷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仅仅两三秒,颠簸停止了。
灯光停止了闪烁,恢复了那种恒定的、毫无生气的惨白。电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继续平稳上升。只有地上散落的文件,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惊悸,
证明刚才那噩梦般的瞬间并非幻觉。女人缓缓弯下腰,动作有些迟滞,
开始一张一张地捡拾散落的纸张。夹克男也松开了紧握扶手的手,他抬手抹了一把脸,
手指微微颤抖。他转过头,目光似乎想在我和那女人之间寻找一点同病相怜的确认。
就在这一瞬,时间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拖慢了。我的目光掠过夹克男的肩膀,
落在那女人脸上。她恰好也抬起头,视线似乎正对上夹克男转过来的目光。两人的动作,
在这一刻,产生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同步性。捡拾纸张的动作顿住了。女人苍白的脸上,
嘴角极其缓慢、却又异常精准地向上牵拉。那不是一个自然的微笑,
更像是提线木偶被扯动了嘴角的连线。肌肉的牵动僵硬无比,
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左右对称得令人心头发毛。
夹克男脸上的惊怒尚未完全褪去,但就在女人嘴角上扬的同时,
他脸上的肌肉也开始了奇异的调动。惊怒如同被橡皮擦抹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相似的、刻意拉扯出来的笑容。嘴角上扬的幅度、肌肉紧绷的程度,
与那女人脸上的笑容,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复制品。两双眼睛空洞地“对视”着,
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两张脸上挂着完全一致的、标准得可怕的诡异笑容。
他们如同两尊被同一个看不见的操纵师操控的精致人偶。一股寒意,
比电梯里冰冷的金属壁更甚,猛地从我的尾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胃里一阵翻搅,
喉咙发紧。我猛地扭过头,死死盯着前方紧闭的电梯门,
仿佛那冰冷的金属能隔绝身后这令人头皮炸裂的景象。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用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那两张诡异的笑脸,如同烙印,死死刻在了视网膜上,
挥之不去。“叮——”金属门滑开的声音,此刻听来如同天籁。十一楼到了。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拖着行李箱跌撞出去,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部如同魔窟的电梯。
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门厅的黑暗,
但更深沉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牢牢盘踞在心头,驱之不散。走廊很长,
两侧紧闭的房门在昏暗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像沉默的巨人。
空气里那股混合了霉味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我掏出钥匙,
手指因为残留的惊悸而有些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才***1104的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一股混杂着灰尘和久未通风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我反手带上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试图把电梯里那两张鬼魅般的笑脸挤出脑海。行李箱倒在脚边,像一条疲惫的死狗。
小小的客厅一览无余,陈旧的家具蒙着薄灰,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挤进来,
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色彩迷离的光带。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迟疑了一下,接起。
“喂?林先生?”电话那头传来老陈那熟悉的、带着点含混沙哑的声音,
背景里似乎还有电流不稳的滋滋声,“我是老陈啊,监控室这边。”“陈师傅?有事?
”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哎,打扰了打扰了,”老陈的声音透着一股子疲惫和无奈,
“还是电梯那事儿!右边那部,彻底趴窝了,怎么按都没反应。这监控系统也跟着抽风,
画面跳得厉害,时有时无,跟发疟疾似的。我这老眼昏花的,
捣鼓半天也没弄明白……听说你是搞……搞摄影的?懂机器?能不能麻烦你下来搭把手,
瞅一眼?”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点恳求:“物业那帮人,
猴年马月才能来修一次……这大晚上的,万一有点啥事……”搞摄影跟修监控有什么关系?
我心里一阵烦躁,只想立刻洗个热水澡躺下,把今天所有的不顺和诡异都冲进下水道。
但老陈那疲惫恳切的语气,又让我硬不下心肠拒绝。想到刚才那部电梯的惊魂一幕,
以及右边那部彻底***的状态,这栋楼的设施确实烂得可以。或许,帮个忙,
也能稍微改善一下自己未来在这里的居住环境?“……行吧,”我捏了捏眉心,
“我这就下来。”“哎!太谢谢了林先生!监控室就在一楼,保安亭后面那小门进来就是!
”老陈的声音明显松了一口气,带着感激。挂断电话,
那股莫名的寒意似乎又顺着脊椎爬了上来。我甩甩头,努力驱散那点不安。大概是淋了雨,
加上惊吓过度,有点疑神疑鬼了。我脱下湿透的外套扔在旧沙发上,换了件干爽的T恤,
深吸一口气,再次推开了房门。走廊依旧昏暗寂静。这一次,
我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左边那部还能运行的电梯。按下按钮,金属门滑开,里面空无一人。
惨白的灯光映照着光滑的四壁,显得格外空旷和冰冷。我走进去,按下“1”键,
电梯门缓缓合拢。轿厢平稳下降,轻微的失重感传来。我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
心里只想着快点解决老陈的麻烦,然后回来好好睡一觉。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
我快步走出来,绕过空无一人的保安亭老陈大概已经等在监控室了,
找到了他说的那扇不起眼的、漆成墨绿色的小门。门虚掩着,
里面透出幽蓝的光和机器运行时低沉的嗡鸣。我推门进去。
尘、电子元件发热的焦糊味、劣质烟草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过期药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呛得我差点咳嗽。房间很小,被塞得满满当当。正对着门的是一整面墙的巨大屏幕阵列,
被分割成几十个小格子,每一个格子都显示着公寓不同角落的监控画面:昏暗空旷的大堂,
光线幽深的走廊,电梯轿厢内部,地下车库……大多数画面都覆盖着一层明显的噪点雪花,
或者像信号不良的电视一样,不时地跳动、扭曲一下,发出滋滋的电流杂音。
屏幕发出的幽蓝色冷光,是这个房间唯一的光源,映照着空气中飘浮的尘埃,
也映亮了屏幕下方控制台前那个佝偻的背影——老陈。
他整个人陷在一张破旧的、蒙着油污的转椅里,背对着我,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他花白的头发在屏幕幽光下显得更加灰败。控制台上,几个红绿黄的小指示灯在明明灭灭,
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电子设备过载般的燥热。
“陈师傅?”我开口叫他,声音在狭小拥挤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老陈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刚从深沉的睡眠中被惊醒。他没有立刻回头,
只是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朝我这边无力地挥了挥,
示意我过去。他的动作迟缓得有些异常,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我压下心头再次泛起的不适感,绕过地上堆叠的旧纸箱和散落的线缆,走到他旁边的空位。
另一张破旧的椅子歪在那里。“您看,林先生,”老陈的声音响起来,低沉、沙哑,
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感冒了,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他抬起那只枯瘦的手,
指向其中一块屏幕。他的手指在幽蓝的光线下微微颤抖着,指甲缝里似乎嵌着黑乎乎的污垢。
“就这块……大堂的……雪花最厉害,跳得跟鬼似的……滋滋啦啦的……还有那边,
B2车库出口那个,干脆黑屏了……”他的语速很慢,断断续续,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艰难地挤压出来。我顺着他颤抖的手指看去,
他指的那几块屏幕确实故障明显,画面扭曲得不成样子。
“我试试看能不能调一下信号源或者重启一下局部线路。”我俯下身,靠近控制台。
台面上油腻腻的,布满指纹和灰尘。我辨认着那些磨损严重的英文标签和旋钮,
手指在冰凉的金属按键上犹豫着。
、属于老陈身上的——汗味、烟味和一种类似铁锈的陈旧气息——混合着机器散发的焦糊味,
直冲我的鼻腔,让我胃里又是一阵翻涌。就在我强忍着不适,准备尝试操作时,
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几块画面相对清晰稳定的监控屏幕。身体瞬间僵住。
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然后猛地倒灌回心脏,撞击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
我的呼吸停滞了,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钉在那些屏幕上。左边一块屏幕显示的是九楼走廊。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女人正弯腰在自家门口换鞋。她穿着居家的碎花裙子,动作很平常。
右边一块屏幕是七楼的公共休息区角落。一个穿着运动背心的年轻男人坐在一张小圆桌旁,
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的马克杯,似乎在喝咖啡。中间一块屏幕是地下车库的一个监控视角,
一个穿着工装裤、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正推着一辆装满杂物的推车,在柱子间穿行。三个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