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缓缓驶入湖北武汉站时,刘雪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
呼出的热气在窗上凝成一片白雾。她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太阳,
就像老家窑洞门口每天早上都会看到的那个。"终点站到了,
请所有乘客——"广播里的女声惊醒了刘雪,她猛地站起身,差点撞到上铺的床板。
十八年来第一次出远门,
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取下自己的行李——那个用旧床单捆起来的包袱,
里面装着母亲熬夜缝制的两件新衣服和全村人凑的五百块钱。"需要帮忙吗?
"上铺的男生已经利落地取下了自己的拉杆箱。刘雪摇摇头,踮起脚尖去够那个包袱。
男生见状,轻松地帮她把包袱拿了下来。"谢谢。"刘雪的声音细如蚊呐,
她不敢抬头看对方干净的运动鞋和牛仔裤,只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磨得发白的布鞋。
走出火车站,九月的阳光***辣地照在脸上。刘雪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指示,
找到了学校的迎新大巴。车上已经坐了不少学生,他们穿着鲜艳的衣服,
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暑假去了哪里玩。刘雪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
生怕弄脏了旁边女生雪白的连衣裙。"你是哪个系的?"女生突然转头问她。
"经...经济系。"刘雪结结巴巴地回答。"哇,我也是!我叫王莉。
"女生热情地伸出手,"你家是哪里的?""陕北...一个小村子。
"刘雪的声音越来越小。王莉的眼睛亮了起来:"陕北?就是那个有窑洞的地方?
我去年暑假去旅游过!你们那里是不是特别穷啊?
"刘雪感觉全车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耳朵烧得发烫。她点点头,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大巴驶入校园时,刘雪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宽阔的林荫道,
高大的教学楼,
有那些穿着时尚、谈笑风生的学生们...这一切都和她生活了十八年的黄土高坡截然不同。
她突然想起了离家前的那场争吵。"一个女娃子上什么大学!
"父亲把旱烟杆重重地敲在炕沿上,"隔壁老张家闺女在县里学美容,一个月能挣两千多!
""咱雪儿成绩好,能考上大学是祖坟冒青烟了!"母亲罕见地顶撞父亲,
"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她上!""砸锅卖铁?咱家锅早就不全乎了!"父亲冷笑,
"你知道学费多少钱吗?一万二!把咱俩卖了都凑不齐!"那晚,
刘雪蜷缩在窑洞最里面的小床上,听着父母在外屋的争吵和母亲的啜泣。直到天亮前,
父亲摔门而去的声音惊醒了她。第二天,母亲红肿着眼睛,带她去了村长家。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母亲走遍了全村每一户人家,低声下气地借钱。
刘雪永远记得李婶把皱巴巴的两百块钱塞给母亲时说的话:"秀兰啊,这钱不急,
等雪儿出息了再还。""同学?同学!到你了!"迎新处学姐的呼唤把刘雪拉回现实。
她慌忙递上录取通知书,手忙脚乱地从包袱里找出装在塑料袋里的各种证件。"哟,
贫困生啊。"负责登记的学姐瞥了一眼她的材料,语气突然冷淡了几分,
"先去绿色通道办手续吧,那边。"刘雪顺着她指的方向,
看到一条明显比其他队伍短得多的队伍,前面站着的几个学生和她一样,穿着朴素,
神情局促。办完所有手续已经是下午三点,刘雪又饿又累,
但更让她心惊的是校园卡里仅有的三百块钱——这是她第一个月的生活费。
母亲偷偷塞给她的五百块现金,她决定能不用就不用。宿舍是六人间,
其他五个女生已经到了。她们正围在一起分享从家里带来的零食,看到刘雪进来,
谈话声戛然而止。"你好,我叫刘雪。"她鼓起勇气自我介绍。"我是张婷,
这是李雯、王芳..."一个扎马尾的女生快速介绍了一圈,然后指了指靠门的下铺,
"那是你的床。"刘雪把包袱放在床上,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带被褥。
其他女生的床上都铺着崭新的床单和被套,有的还挂着漂亮的床帘。"你没带被子吗?
"王芳惊讶地问。"我...我不知道要带..."刘雪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学校小超市有卖的,不过挺贵的。"李雯说,"要不你先跟我挤一晚?
"刘雪感激地点点头,心里却盘算着小超市的被子要多少钱,
校园卡里的钱够不够买最便宜的那种。那天晚上,刘雪躺在李雯的床上,
听着其他女生讨论哪个牌子的化妆品好用,哪家奶茶店最好喝。
她紧紧攥着母亲临行前塞给她的护身符——一个装着黄土的小布袋,
那是从家门口的老槐树下取的土,母亲说能保佑她不迷路。第二天一早,刘雪就去了食堂。
不是去吃饭,而是找工作。食堂经理看她瘦小的样子直摇头:"我们这活很累的,你干不了。
""我能干!我在家天天干活!"刘雪急得声音都提高了,"求您给我个机会,
我什么都能做!"也许是她的眼神太过恳切,经理最终同意让她试试,每小时八块钱,
管一顿饭。就这样,刘雪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早上五点起床去食堂帮忙准备早餐,
七点半赶去上课,中午继续在食堂打工,晚上则去图书馆学习到闭馆。
她每天的伙食费控制在五块钱以内,经常是一碗白米饭配免费的汤。第一个月结束,
刘雪瘦了六斤,但校园卡里多了八百块钱——这是她打工攒下的。她给家里寄了五百,
剩下的准备买床被子和几本二手教材。十月中旬的经济学原理课上,
头发花白的陈明教授正在讲解边际效用理论。刘雪坐在第一排,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记。突然,陈教授停了下来。"这位同学,
你能说说消费者均衡的条件是什么吗?"刘雪猛地抬头,发现全班同学都在看着她。
她紧张地站起来,
音有些发抖:"当...当消费者用最后一元钱购买任何一种商品所带来的边际效用相等时,
就达到了均衡状态。"教室里一片寂静。刘雪以为自己答错了,脸涨得通红。"非常好!
"陈教授露出赞许的笑容,"不仅答案正确,而且用的是专业术语。你叫什么名字?
""刘雪。""刘雪同学,下课后请留一下。"下课后,刘雪忐忑不安地走到讲台前。
陈教授正在整理讲义,抬头看了她一眼:"你的笔记能给我看看吗?"刘雪递上笔记本,
陈教授翻了几页,点点头:"很详细,还有自己的思考。你是哪里人?
""陕北...一个很穷的地方。"刘雪已经不觉得说出这句话有多难堪了。
陈教授若有所思:"我在做一项关于贫困地区教育投资回报率的研究,需要一个研究助理。
每周工作十小时,每小时十五元,你感兴趣吗?"刘雪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十五元一小时,十小时就是一百五十元,比她食堂打工两天的收入还多!
"我...我可以吗?我没有经验...""我看中的是你的学习态度和潜力。
"陈教授笑了笑,"明天下午三点到我办公室来,经济学院305。"走出教学楼,
刘雪感觉脚步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她迫不及待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
但村里的公用电话要到周末才能打。那天晚上,刘雪破例给自己加了一个鸡蛋。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仿佛在品尝来之不易的希望。第二天下午,
刘雪提前半小时就到了陈教授办公室门口。
她紧张地整理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和唯一一条牛仔裤,生怕给教授留下不好的印象。"进来吧。
"陈教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办公室不大,但堆满了书籍和文件。陈教授示意她坐下,
然后递给她一叠资料:"这是研究的基本框架,你先看看,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刘雪认真地阅读起来,不时在笔记本上记下问题。两个小时后,
陈教授满意地点点头:"你的理解能力不错。从下周开始,你负责整理这些调查问卷的数据,
并做一些基础分析。""谢谢教授!我一定好好干!"刘雪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走出办公室,刘雪突然觉得校园里的一切都变得明亮起来。梧桐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远处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色的光芒。她第一次感到,
自己或许真的能在这里找到一条出路。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们看到希望时给予考验。
周末,刘雪终于打通了村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邻居李婶,语气焦急:"雪儿啊,
你爹在砖窑干活摔了,现在县医院躺着呢!你娘把借来的学费钱都垫医药费了,
正愁下个月怎么还债..."刘雪握着话筒的手不住地发抖,耳边嗡嗡作响。
她想起父亲反对她上大学时说的话:"一个女娃子上什么大学!"现在父亲躺在医院,
家里债台高筑,而她却在这里做着不切实际的学术梦..."雪儿?你还在听吗?
"李婶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在...在听。李婶,麻烦您告诉我娘,
我...我明天就回去。"挂断电话,刘雪蹲在电话亭旁,无声地流泪。
她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辍学,打工,嫁人,像村里大多数女孩一样度过一生。
但她别无选择。回到宿舍,刘雪开始收拾行李。同寝室的女生们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李雯开口问道:"刘雪,你要去哪?""回家。"刘雪简短地回答,
继续往包袱里塞着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你不读书了?"王芳惊讶地问。刘雪停下动作,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爹受伤了,家里欠了很多债...我必须回去。"女生们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张婷突然说:"等等,你先别急着走。我表哥是学医的,
说不定能帮你问问你爸的情况。你把医院名字和病情告诉我。"刘雪摇摇头:"谢谢,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是钱的问题。""钱..."李雯若有所思,
"你可以申请休学一年,打工赚钱,然后再回来啊。"刘雪苦笑。休学?回来?
对她这样的人来说,一旦离开,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第二天一早,
刘雪还是去了陈教授办公室。她需要当面辞去研究助理的工作,并向教授道谢。"你要退学?
"陈教授听完她的解释,眉头紧锁,"这太可惜了。你的潜质很好,
坚持下去会有不错的发展。"刘雪低着头:"教授,我家的情况...实在没办法。
"陈教授沉思片刻,突然问:"你父亲的治疗需要多少钱?""听李婶说,已经花了五千多,
后续可能还要三四千...""这样吧,"陈教授拉开抽屉,取出一叠钱,"这里是一万元,
算我借给你的。等你毕业后工作了再还我。"刘雪震惊地抬起头,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教授...这...这不行!我不能接受!""为什么不行?
"陈教授严肃地说,"这是一个投资。我相信你有能力在未来创造比这多得多的价值。当然,
如果你觉得有压力,可以签个借条。"刘雪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最终,她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教授!我一定会还给您,
一定会好好学习!"当天下午,刘雪就把钱汇回了家。晚上,她接到了母亲的电话。"雪儿,
钱收到了...你从哪弄来这么多钱?"母亲的声音既惊讶又担忧。"是我的教授借给我的。
"刘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妈,您别担心,我会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能还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母亲只说了一句:"雪儿,好好珍惜这个机会。"挂断电话,
刘雪站在校园的梧桐树下,仰望着满天繁星。
她想起陈教授今天说的话:"教育是改变命运最有力的武器。你现在经历的困难,
终将成为你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夜风拂过脸颊,刘雪擦干眼泪,转身向图书馆走去。
她知道,前方的路依然充满荆棘,但至少此刻,她看到了突围的希望。汇完钱的那天晚上,
刘雪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回到了陕北的窑洞,父亲坐在炕上抽旱烟,母亲在灶台前忙碌,
锅里煮着她最爱吃的洋芋擦擦。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将整个窑洞映成温暖的金黄色。
她刚想开口告诉父母教授借钱的好消息,突然一阵刺耳的电话***将她惊醒。
宿舍里还是一片漆黑,刘雪摸索着拿起公用电话,听筒里传来村长急促的声音:"雪娃子,
你娘晕倒在田里了!现在送到县医院,医生说是脑梗,要马上做手术!
"刘雪的脑袋"嗡"的一声,手指死死攥住电话线:"李叔...需要多少钱?
""先准备两万吧,你爹急得直撞墙,把亲戚都借遍了才凑了八千..."挂断电话,
刘雪瘫坐在床边,浑身发抖。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一滴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刚刚解决了父亲的医药费,母亲的病又接踵而至,
就像老家那句老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宿舍里其他女生被动静惊醒,李雯拉开窗帘,
睡眼惺忪地问:"刘雪,出什么事了?
""我娘...脑梗住院...需要手术..."刘雪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女生们一下子全醒了,七嘴八舌地问着情况。刘雪机械地回答着,
脑子里却在飞速盘算:陈教授刚借了一万,
不可能再开口;食堂打工攒下的钱都寄回家了;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台二手手机,
卖了也不到三百块..."我明天就回家。"刘雪突然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不行!
"张婷从床上跳下来,"你好不容易才解决你爸的事,现在退学太可惜了!
""可我娘...""钱的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李雯翻出自己的钱包,
"我这里有一千二,先借给你。"其他女生也纷纷下床,有的拿出现金,有的掏出银行卡。
王芳甚至摘下了脖子上的金项链:"这是我奶奶给的生日礼物,
应该能当个三四千..."刘雪看着眼前堆起的小小"钱山",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一个月前,这些城里姑娘还在背后议论她土气,现在却倾囊相助。她跪在地上,
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谢谢...谢谢你们...这钱我一定还..."第二天一早,
刘雪向辅导员请了假,准备回家照顾母亲。临走前,她去了陈教授办公室,想当面说明情况。
"又出事了?"陈教授听完她的讲述,眉头紧锁,"你先别急着退学,我有个建议。
"陈教授告诉她,学校有紧急救助基金,专门帮助遭遇突发变故的学生。他可以帮忙申请,
同时联系县医院的熟人,争取减免部分医疗费。"但是..."刘雪咬着嘴唇,
"我娘手术后需要人照顾...""这个学期还剩不到两个月,你可以申请线上课程,
回家照顾母亲的同时不耽误学习。"陈教授推了推眼镜,"当然,这会很辛苦。
"刘雪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不怕辛苦!谢谢教授!"当天下午,
在陈教授和辅导员的帮助下,刘雪办妥了所有手续。室友们帮她收拾行李,
李雯甚至塞给她一包零食:"路上吃,别饿着。"火车再次驶过秦岭时,
刘雪已不像第一次离家时那样惶恐。她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山川,
想起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人活着就像爬山,走一步看一步,总能到顶。
"县医院的走廊比刘雪想象中还要拥挤。她提着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