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沪上惊雷 (1937年初秋·上海法租界)黄浦江的风,
裹挟着咸涩的水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糊味,吹过霞飞路林家公馆敞亮的露台。留声机里,
周璇的《天涯歌女》唱得婉转悱恻,却驱不散客厅里凝重的空气。
林琅天斜倚在意大利真皮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水晶杯壁,昂贵的白兰地在杯中晃荡。
他刚从圣约翰大学的化装舞会回来,身上昂贵的“夜巴黎”香水味尚未散尽,
眉宇间却笼着一层驱不散的阴翳。父亲林耀宗,上海滩“瑞祥”布行的掌舵人,
正将一份《申报》重重拍在酸枝木茶几上。
头版赫然是日军在卢沟桥挑衅、北平危殆的巨幅标题,字字如刀。“狼子野心!欺人太甚!
”林耀宗的声音低沉压抑,额角青筋微跳。他纵横商海数十年,见惯风浪,
此刻眼中却有着林琅天从未见过的、属于商人的深刻忧虑。“爹,
六叔他们…真要到上海来避祸?”林琅天放下酒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北平,
那个遥远的皇城根儿,那些只在年节贺卡上见过的堂兄弟,一夜之间被战火推到了眼前。
林耀宗揉着眉心,疲惫地点头:“已在路上了。北平…怕是守不住了。世道要乱啊。
”他望向窗外法租界依旧繁华的街景,霓虹初上,车水马龙,但这表面的浮华,
在报纸上那触目惊心的铅字映衬下,显得如此脆弱,如同沙上之塔。几日后,
风尘仆仆的林家六叔一家抵达。甫一进门,六叔便老泪纵横,
这位在北平古玩行当颇有声望的儒雅长者,此刻形容枯槁,双手颤抖:“耀宗!…完了!
北平…卢沟桥的兵,根本不是人!见人就杀…永定河的水都染红了!
…飞机…炸弹…城里…家家户户都在挖地窖…可哪里躲得过!”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
描述着日军屠戮平民、轰炸民居、奸淫掳掠的种种暴行。那些血淋淋的细节,
如同冰冷的钢针,一根根扎进林琅天二十年来由锦衣玉食、舞会沙龙构筑的安逸幻梦里,
刺得他浑身发冷,胃里一阵翻搅。“上海…上海就能太平吗?”六叔死死抓住林耀宗的手臂,
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听那边传的信儿,小鬼子胃口大得很!占了华北,必图华东!
香港!对,去香港!现在在英国佬治下,总归…总归能偏安一隅!”“走!
”林耀宗猛地站起身,斩钉截铁,商人的敏锐让他嗅到了毁灭的气息。“必须走!琅天,
你也立刻准备!家业能动的,尽快通过汇丰的渠道,转去香港!上海这滩浑水,不能再趟了!
”林琅天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六叔描述的炼狱景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不再是那个谈笑风生的林少爷,变得沉默、惊惶,
眼神里充满了无措的茫然,整日里六神无主,只知机械地遵从父亲的指令,
将那些曾视若珍宝的西洋钟表、唱片、西装,胡乱塞进皮箱,仿佛紧紧抓住这些身外之物,
就能抓住一丝飘渺的安全感。
第二章:孤城劫火 (1937年8月13日·上海)林家产业转移的计划,
在巨大的恐慌中仓促进行到一半。8月13日清晨,一种异样的沉闷笼罩着上海。
天空是令人心悸的铁灰色,空气凝滞,带着硫磺般的刺鼻味道。突然—— “轰隆!!!
” 一声沉闷如滚雷的巨响,从遥远的闸北方向传来,紧接着,
尖厉得撕心裂肺的炮弹呼啸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市区各处炸开!大地剧烈震颤!
林家公馆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疯狂摇摆,叮当作响,昂贵的落地窗“哗啦”一声,
玻璃碎片如暴雨般倾泻!浓黑的硝烟如同狰狞的巨蟒,瞬间吞噬了窗外的街景。
林琅天当时正在卧房,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张珍藏的梅兰芳唱片装盒。那声近在咫尺的爆炸,
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将他整个人掀飞出去!唱片盒脱手飞出,
珍贵的黑胶唱片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他狼狈地趴伏在冰冷的地板上,
耳朵里灌满了毁灭性的轰鸣和尖锐的耳鸣,眼前金星乱冒。一股温热、带着强烈羞耻的液体,
不受控制地浸透了他的西裤——他失禁了。前所未有的、纯粹的对死亡的恐惧,
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浑身抖如筛糠,大脑一片空白,
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手脚并用地爬向家中新挖的、散发着土腥味的防空洞。混乱中,
林耀宗夫妇在忠心老管家福伯的拼死护卫下,带着几箱最紧要的金条、地契和细软,
趁着日机轰炸的短暂间隙,在码头上演了一出生死时速,
终于挤上了开往香港的最后一班客轮。而林琅天,
因为之前被父亲派去外滩的汇丰银行处理最后几笔大额转账,
被这猝然降临的猛烈战火彻底阻隔在外。
当他失魂落魄、满身尘土、裤裆湿冷地狂奔回霞飞路时,
眼前的一幕让他如遭雷击:曾经富丽堂皇的林家公馆,
连同象征着林家财富根基的“瑞祥”布行旗舰店和几处大仓库,
已化为一片尚在燃烧、冒着滚滚黑烟的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斜插在瓦砾堆上,
昂贵的丝绸、呢绒在余烬中发出刺鼻的气味。家仆早已四散奔逃,
邻居们在废墟中徒劳地哭喊、挖掘。巨大的打击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思维,
他呆呆地立在废墟前,仿佛一尊泥塑木雕。流弹不时尖啸着划过硝烟弥漫的天空,
他才像被惊醒的梦游者,踉跄着,跟随慌乱的人群向法租界挪动。”人满了,关门,关门!
“镇守租界的法国士兵大喊道,铁门降下,把涌来的难民隔绝在租界之外。“册那,鬼佬,
这是我们中国人的地盘!”“把门打开!把门打开!”士兵皱眉,显得颇不耐烦,
抬手向塔楼示意。砰……砰……,几声枪响,让铁门外的难民彻底寒了心。
林琅天随着人潮退了回来,昔日熨帖的西装破烂不堪,沾满泥污和灰烬。
饥饿和寒冷迅速袭来,他最终蜷缩在一处教堂门廊冰冷的石柱后,
和一群蓬头垢面、眼神呆滞的难民挤在一起,茫然地望着被炮火映成暗红色的天空。
上海滩风头无两的林家少爷,一夜之间,
成了在自家沦陷的故土上瑟瑟发抖、失魂落魄的乞丐。
第三章:寒夜微光 (1937年8月下旬·上海法租界)饥饿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肠胃,
寒冷则如细针扎入骨髓。林琅天蜷缩在教堂门廊的角落,将头深深埋进膝盖,
试图隔绝外界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爆炸声和人群压抑的呜咽。
身上的尿臊味和汗臭味混合在一起,连他自己都感到一阵阵作呕。巨大的羞耻感和绝望,
几乎要将他吞噬。“琅天?…林琅天?是你吗?
”一个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诧、又有一丝熟悉温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绝望迷雾。林琅天茫然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逆着门廊外昏黄的路灯光,
他看到了顾祝晴那张清秀却写满震惊与忧虑的脸。顾家,同样在上海商界举足轻重,
主营航运,与林家素有生意往来和世交情谊。顾祝晴是林琅天在圣约翰大学的同窗,
性情温婉娴静,是昔日舞会上林琅天颇有好感的淑媛。此刻,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深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臂弯挎着一个竹篮,
身后跟着一位提着暖水瓶和食盒、神情紧张的老妈子。“祝…祝晴?
”林琅天的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发不出声音。看清来人的瞬间,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进更深的阴影里,
想藏起这身肮脏破烂、散发着异味的狼狈,
想藏起那个在炮火面前吓得失禁的、懦弱不堪的自己。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顾祝晴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没有丝毫鄙夷,
只有深切的同情和一种近乎母性的痛惜。
她不顾老妈子低声的劝阻和周围难民投来的复杂目光,毫不犹豫地蹲下身,
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琅天,别怕。没事了,跟我回家。
”她示意老妈子将带来的简单食物分给其他难民,
然后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半搀半扶地将虚弱不堪、精神恍惚的林琅天带离了这个绝望之地,
走向不远处顾家在法租界内尚算完好的寓所。顾家的气氛同样凝重如铅。客厅里,
顾祝晴的父亲顾明远,这位在航运界以稳健著称的商人,
锁地听着收音机里夹杂着刺耳电流杂音的播报:“…我军在罗店、宝山一线与敌寇反复争夺,
牺牲惨烈…闸北…闸北守军…恐已…”播音员的声音沉重而断续。顾母坐在一旁,默默垂泪,
手中紧紧攥着一方手帕。见到女儿带回一个形销骨立、衣衫褴褛、浑身散发着异味的年轻人,
顾明远先是一愣,待看清是林琅天时,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和深重的悲悯,
长叹一声:“是耀宗的公子?唉…这世道!快!阿翠,赶紧带林少爷去洗漱,
找身干净衣裳换上!祝晴,让厨房热点粥和点心来!
”他随即又压低声音对管家吩咐:“…打听祝云的消息,有信儿立刻报我!”顾祝云,
顾祝晴的兄长,那个在战事初起便毅然投笔从戎、加入国军某部的热血青年,此刻生死未卜,
是顾家心头最大的阴云。在顾家温暖的庇护所里,林琅天洗去了多日积累的污垢和屈辱,
换上顾家佣人干净的粗布旧衣,吃着热腾腾的白粥和精致的点心,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暖。
然而,内心的创伤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并未消散。得知顾祝云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消息,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林琅天心中翻腾,他变得更加沉默,
眼神时常空洞地望向窗外硝烟弥漫的天空。
第四章:南奔血泪 (1937年10月·上海至浙江)顾家的庇护并非长久之计。
淞沪战局急转直下,国军虽浴血奋战,但伤亡惨重,阵地不断失守。日军兵锋直指南京,
对上海的合围日益收紧。日军的飞机开始肆无忌惮地在租界边缘投弹扫射,
汉奸特务活动猖獗,昔日的租界“安全孤岛”已摇摇欲坠。顾明远审时度势,
做出了艰难而痛苦的决定:举家南迁,离开这座即将沉没的孤城。
他计划沿着尚能勉强通行的沪杭甬铁路线,先到昆山,再辗转前往尚未沦陷的南京。“琅天,
这上海…已是绝地。”顾明远神色凝重地对林琅天说,“我们准备走了。你…跟我们一起吧。
路上虽艰险,总好过留在这里等死。”顾祝晴也殷切地望着他,眼中满是担忧和恳求。
林琅天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顾家父女,又看了看窗外被硝烟染成灰黄色的天空,
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此刻的他,如同惊弓之鸟,除了依附这唯一的熟人、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别无选择,也无力思考更远的未来。迁徙之路,是地狱在人间的投影。
他们混杂在庞大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难民潮中,像一条缓慢蠕动的、充满悲鸣的伤疤,
沿着残破不堪的铁路线向西、向南挣扎。火车早已瘫痪,铁轨或被炸毁,或被溃兵堵塞。
人们只能依靠双脚,在泥泞、坑洼的道路上跋涉,
间或能搭上一段拥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随时可能抛锚的货运卡车或慢吞吞的牛车。
铁路沿线,满目疮痍。被炸毁的铁桥扭曲着钢铁的残肢断臂,
倾覆的列车车厢如同巨兽的尸骸,散落在焦黑的田野里。路旁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
无人掩埋,在秋风中迅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引来成群贪婪的乌鸦。
饥饿的难民如同蝗虫,扫荡着每一个路过的废弃村庄,树皮被剥光,草根被挖尽,
绝望的哭嚎声日夜不息。林琅天从未经历过如此炼狱般的苦难。
沉重的包裹磨破了他细嫩的肩头,渗出血迹,很快又在汗水和尘土中结痂。
不合脚的布鞋让他的双脚布满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饥饿像一条毒蛇,
时刻噬咬着他的肠胃,胃里火烧火燎。但比这些更可怕的,是头顶天空的死神。日军的飞机,
如同阴魂不散的秃鹫,时常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低空盘旋,
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催命符般的“嗡嗡”轰鸣。每当这时,
人群瞬间爆发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便响成一片。难民如同受惊的蚁群,
惊恐万状地四散奔逃,寻找着任何可能藏身的沟渠、田埂、树丛,甚至直接扑倒在泥地里。
一次猛烈的空袭毫无预兆地降临。数架日军飞机俯冲而下,炸弹带着刺耳的尖啸撕裂空气!
“趴下——!”有人绝望地嘶吼。林琅天被一股巨大的气浪狠狠掀翻,
重重地摔进一条积满污水的泥沟里,泥浆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他呛咳着,惊恐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