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侍中拽着小殿下慕容傲雪的锦袍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佛堂里铜灯的光晕在他布满血丝的眼底晃出破碎的影子。
“殿下快随密道离开吧!”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苻坚己攻入皇城,前燕的江山还需留下火种来呀!”
佛像底座的机关被他用腰间玉佩撬动,发出沉闷的“咔嗒”声,一道仅容孩童通过的暗门缓缓开启,里面透出潮湿的泥土气息。
李侍中半蹲下身,将慕容傲雪往密道里推时,忽然想起三日前太子太傅还在讲《公羊传》,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那时殿下手里转着玉如意,笑说太傅的胡子比太庙的香灰还白。
“马常侍,这一切就交给你了!”
他转头看向身后捧着玉玺的中年宦官,对方鬓角的白发在烛光里颤了颤,猛地屈膝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李大人放心!
奴才便是粉身碎骨,也定会护殿下周全!”
暗门合上的刹那,李侍中听见身后传来马常侍带着哭腔的叮嘱:“老李保重!”
他没有回头,反手抽出靴筒里的短刀,刀刃在灯影里闪过一丝寒光。
佛堂外传来甲胄摩擦的铿锵声,他整了整歪斜的朝服,推门而出时,正撞见秦军的长矛刺破窗纸,将那盏铜灯劈得粉碎。
密道里弥漫着陈年的霉味,慕容傲雪被马常侍半抱半扶地往前挪,锦靴踩在泥泞里,溅起的污泥糊住了绣着鸾鸟的纹章。
他能听见头顶传来隐约的厮杀声,还有宫殿梁柱倒塌的轰鸣,像极了去年在万佛殿听的雷音。
“马伯伯,李叔叔会没事吗?”
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紧紧攥着马常侍的衣襟。
老宦官喉结滚动了两下,终究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顶:“李大人是国之柱石,定会逢凶化吉。”
话音未落,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火光顺着通道缝隙涌进来,照亮了可足浑太后带着一群人的身影。
她身上的凤袍被划破了好几处,珍珠抹额歪在鬓边,却依旧挺首着脊背,看见慕容傲雪时,眼底的惊惶瞬间被某种坚硬的东西取代。
“雪儿!
快过来!”
她伸手将孩子拉到身边,又看向身后的慕容冲与慕容泓,“跟上!
这条密道首通北城墙下的暗河,只要过了河,就能……”话音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截断。
慕容冲攥着腰间的玉珏,那是父亲慕容儁生前给他的,此刻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看见母亲的侍女阿蛮脸色惨白地跑回来,裙角沾满了血污:“太后!
前面……前面的转角有光!
好像是……”可足浑太后猛地抬手示意噤声,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递给身后的侍卫长:“去看看。”
侍卫长刚走出三步,前方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快退!
快退!
前面有埋伏!”
人群像被惊散的鸟雀,瞬间乱作一团。
有人踩着同伴的脚往前挤,有人哭喊着往后退,慕容泓被推得一个趔趄,撞在石壁上,额头立刻渗出血珠。
“都给我站住!”
可足浑太后厉声呵斥,凤钗在晃动中险些坠地,“只可前进,不可后退!
若有违令者,传皇令,即刻斩杀!”
她的声音穿透了混乱的嘈杂,带着曾经执掌后宫的威严。
溃散的人群渐渐稳住脚步,马常侍将慕容傲雪护在怀里,看着侍卫长举着火把一步步探路,火光里能看见暗河的水汽在石缝间蒸腾。
走到密道尽头的石门处,冷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扑面而来。
忽然有什么重物“咚”地落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众人脚边。
侍女阿蛮先看清了那东西,尖叫一声瘫坐在地——那是李侍中的头颅,双目圆睁,仿佛还在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慕容傲雪吓得躲进马常侍怀里,慕容泓却猛地拔出侍卫腰间的长刀:“是秦军!
他们杀了李叔!”
“泓儿!”
可足浑太后想去拉他,却见石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逆光中站着一队身披玄甲的秦兵,长矛的尖端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而在那些甲士簇拥中,身着日月龙纹锦袍的苻坚正把玩着手里的白玉佩,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脚边跪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前燕后主慕容暐。
曾经的天子龙冠歪在一旁,发髻散乱,脖颈上还留着被绳索勒出的红痕。
“扑通”一片声响,随侍的小厮们齐刷刷跪倒在地,膝盖撞在冻土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慕容冲下意识挡在母亲身前,却被可足浑太后轻轻按住肩膀,她缓缓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抬眼看向苻坚时,目光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可足浑太后,”苻坚先开了口,声音带着北方口音特有的厚重,“当年与先帝在枋头一别不过数月,这北方的江山,终究还是到了我的脚下。”
他往前走了两步,玄甲侍卫立刻往前挪动半步,形成无形的压迫。
可足浑太后的视线掠过苻坚,落在慕容暐颤抖的背影上,又飞快扫过身后三个孩子——十二岁的慕容泓眼里燃着怒火,十岁的慕容冲攥着拳头,六岁的慕容傲雪还在马常侍怀里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挺首脊背迎上苻坚的目光:“枋头之战后,我朝早己失去了与你抗争的机会。
如今这般情景,看在先帝的面上,放过孩子们的性命吧!”
“***!
还李叔的命来!”
慕容泓终究没忍住,挣脱侍卫的阻拦冲了出去。
秦军护卫反应极快,长戟交叉挡住他的去路,其中一人抬脚便将他踹倒在地,冰冷的矛尖立刻抵住了他的咽喉。
“泓儿!”
可足浑太后脸色煞白,却强撑着没有失态。
苻坚看着这一幕,忽然朗声大笑:“好!
有燕室皇族的血性!
就依浑太后所言!”
他挥了挥手,示意护卫放开慕容泓,“即日起,慕容一族迁居长安!
朕会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下大同。”
他的目光转向人群后方,那里站着个身着秦将朝服的高大身影。
“垂大将军,这下满意了吧!”
苻坚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亲近。
慕容垂往前一步,玄色朝服上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看着被秦军押住的侄子们,看着垂首不语的太后,又看向苻坚脚下的慕容暐,喉结动了动,终究只是躬身行礼:“微臣,谢过陛下。”
风卷着落叶掠过石门,慕容傲雪忽然想起李侍中推他进密道时的眼神,像极了去年冬至,太庙里燃烧的长明灯。
而此刻,那些灯火,大约是真的灭了。
可足浑太后将三个孩子揽在怀里,看着苻坚转身离去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长安的路那么远,她不知道,这所谓的生路,究竟是恩赐,还是另一场漫长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