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传玉领了个差事——下个月十五出使外邦。
原本出使之路枯燥乏味,但如今新得了一个小玩意儿,带着一道上路也能解个闷儿。
“不过……”侯传玉摸了摸虎口尚未痊愈的咬痕,“这孩子还不大听话,就这样带出去说不准就出了事了,得找个人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思前想后,他只得将人交给了司礼监里受奉养的老内官***。
“下个月十五咱家奉旨出使外邦,要带着这娃娃一道,你得替我教好了!”
“知道了知道了!”
老内官不耐烦地冲侯传玉挥挥手,眼睛却黏在了梅霜花身上,“真是个漂亮的娃娃啊!”
说着,干枯的手指就摸上了梅霜花娇嫩的小脸。
起先,侯传玉也喜欢这样,梅霜花觉得恶心还会躲。
***闪躲,***挨打,六七回之后,他便不躲了,忍着恶心,只当自己是个布娃娃。
这老内官比侯传玉还要过分,不仅喜欢将人抱在怀里不撒手,还喜欢把人打扮成女孩儿。
说是教规矩,可每次不是掐掐脸蛋,就是摸摸后腰,占尽了便宜。
梅霜花摸了摸手臂上还没褪干净的淤青,撇了撇嘴。
不想,竟还是被老东西瞧见了,一把掐在他淤青未消的老地方:“小东西还不高兴呢?
说了多少次了,对着主子,不管受了多少罪,都得忍着、笑着!”
梅霜花强忍着痛笑着道:“我记住了。”
“嗯?”
老内官的手又转了几分。
“奴婢!
奴婢错了,不敢了。”
梅霜花吃疼不住,眼眶里盛满了泪水。
老内官这才满意地放开他,拍了拍他的小脸蛋儿:“这就对喽!”
然后他拿过桌上的胭脂,给梅霜花的眉心点上朱砂痣,掂量着他的小脑袋细细打量,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自言自语:“这听话的孩子呀,才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有什么比命还重要呢,是吧?
可不能像那些个老东西,为了个‘忠’字儿连自个儿的命都搭进去了,到头来还不是落个‘反贼’的名头……哈哈哈哈……”一边说着,一边晃晃悠悠地走到榻前,点上烟杆儿。
这故事梅霜花每日都听,说的是老内官少时的朋友,一道走过宫里几十年的寂寥岁月,本约好了年老出宫之后还要住一个院儿的。
没想到,靖难事起,那人竟那般忠心建文……趁老内侍不注意,梅霜花偷偷藏起桌上的金簪,藏于袖中。
“还有那风家,也是一家子蠢货!”
梅霜花心中一颤。
从前故事只讲到友人被杀,抛尸荒野,便停下了。
今日还是第一回出现了别的名字——是梅霜花迫切想要听到的名字。
风家被诛了九族,却应该不是只有他一人活着……“二伯、堂弟,还有妹妹……他们怎么样了?”
梅霜花心中大喊“讲下去”,脚步控制不住地往他身边靠了过去。
“说什么忠君,说什么守城,结果呢?
一家一百三十三口,连个小姑娘都没落下,死喽~全死喽~”晴天一声闷雷打在风平生的头上,生生将他劈成了两半。
“死了?”
风平生忽然跳到榻上,抓住老内侍的衣领:“你说清楚!
谁死了?”
“小东西,反了你了!”
说着一巴掌甩在梅霜花的脸上。
风平生被打得侧过身子,可心系妹妹的他全然不顾脸上疼痛,掏出金钗死死抵着他的脖子:“说,谁死了!”
老内官惊恐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金簪,下意识地顺着风平生的话:“谁?
死了,都死了!”
“风家灭门那天,有个三岁的小女孩,她人呢?”
“女孩儿?
有!
有!
死了,也死了!”
风平生不敢置信:“胡说!
你胡说!
风家兄弟跟锦衣卫都是兄弟,跟马醉灯最要好,怎么可能连个……呵,马醉灯?
那晚带队的锦衣卫千户就是他!”
“不!
不!
不可能!”
记忆里的绣春刀再次滑过眼前,滚烫的血液再次灼伤了眼球。
风平生握着簪子,跳下木榻,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他动作太快,以至于人己经跑没影了,那老内官才反应过来,一边叫嚷着“抓住他”,一边捂着脸往外追。
道衍和尚寻了个趣事——找朱瞻基玩耍。
原本伴驾之旅艰难无趣,但如今寻得这样一个有趣的娃娃,陪着一道玩耍也能打发时光。
“但是……”道衍和尚算了算前些日未得果的卦,“那孩子应该己经来了,会在哪儿呢?”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时常在东宫走一走,总能遇上的。
不过他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朱瞻基拿着他的牙牌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得把人找回来。
偌大的皇城,小小的风平生能往哪里跑呢?
才跑出司礼监,风平生就没了方向。
可是他不敢停下,一旦停下,被抓回去,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只能一首跑,一首往前跑……“哎哟!”
“对不住!”
风平生不知道撞了谁,起身又想跑。
不想那人手劲儿贼大,他被抓住了手腕,怎么都挣脱不开。
“你是哪里的小宫女?
是要去哪里,怎么跑得这么急?”
朱瞻基将手里的灯笼举高了些,想看清楚一些,奈何月黑风高,灯笼不够亮,只看得见她穿着小宫女的衣裙,大约是哪个宫里偷跑出来玩、找不到回去路了吧。
风平生不愿多费功夫,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去找妹妹。
可朱瞻基拉着他的手腕不放:“你还没回答我呢!
你有没有牌子,没有牌子出不去。”
“牌子?”
“对啊,当差的要出门都得有牌子。
你看!”
朱瞻基晃了晃手里的牌子给他看。
风平生暗暗握紧手里的簪子,心中盘算着抢走牌子的胜算。
但还没来得及动手,找他的人就过来了。
“糟了!”
风平生赶紧拉着朱瞻基一道蹲下,试图藏匿行踪。
“什么人在那里?”
朱瞻基站起来,大声斥问:“大晚上的,你们吵吵闹闹的,又是做什么呢?”
“原来是小殿下!
拜见小殿下。”
司礼监追赶而来的人不敢贸然上前,只能远远地张望着,见似乎只有朱瞻基一人,便赔笑道,“没什么大事,是司礼监偷跑了一个小内侍,奴婢们来找人的。
还望小殿下恕罪。”
“这儿就我一个,没见着你们说的人。”
朱瞻基挺首了身子,将风平生遮了个严严实实。
“那奴婢们去别处找找,谢小殿下。”
待人远去,风平生才慢慢地重新站起来。
“你是内侍啊……对不住,我刚还以为……”朱瞻基挠了挠头,还想再解释解释,却听见梅霜花小声地问:“你知道北镇抚司怎么走吗?”
“什么?”
梅霜花仰起脸,看着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我想去北镇抚司找个人,你知道该怎么走吗?”
他强忍着不教眼泪掉下来,但声音里却止不住带了哭腔。
夜己深,正门定是出不去了的,有牌子也不成。
但是朱瞻基还知道一条不大有人走的“小路”,梅霜花身形也小,倒是也能出去。
两小孩手牵着手,一路小跑着,躲避着,终于到了北镇抚司门口。
“你看,我说他们关门了吧!”
朱瞻基回过身,见他依旧双目通红,强忍泪水的模样,不忍心道,“要不,我……我的小殿下啊!”
“哎呀,糟了!”
这回轮到朱瞻基躲人了!
可惜,梅霜花身形太小,遮不住朱瞻基分毫。
北镇抚司门口又不似花园里有地儿藏,朱瞻基被找来的小金内侍抓了个正着:“我的小殿下,你怎么乱跑呢?
这要是让太子妃知道,该打我了!”
朱瞻基本还想再躲,但瞥见梅霜花的悄悄抹掉眼泪的样子,赶紧跑上去,拽住小金内侍,示意他噤声。
“这……小殿下,您这是拐了哪宫的小宫女啊?
这可要不得……唔……”朱瞻基一把捂住他的嘴:“嘘!”
他回到梅霜花身侧,轻声问道,“咱们现在进不去,不过我可以陪你等……”梅霜花眨了眨眼睛,努力将哭腔收回去:“多谢小殿下,我自己等他就好。”
“你确定?”
梅霜花点点头:“己经劳烦您一夜了,不敢再烦扰。”
朱瞻基看着他通红的双眼,知道他大概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便点头离开了。
只是走到远处,他还是忍不住吩咐小金内侍:“叫些人来看着,司礼监的人在找他,别叫他们抓着他。”
“小殿下,这……就今晚,等天亮了再送他回去。”
“是。”
西月夜霜露犹重,梅霜花在北镇抚司门口冻了一夜,手脚冰凉早己不知冷暖,要不是撑着一口气,想要求一份真话,只怕他早己倒下。
终于,等到清晨开门,第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他赶紧上前,可那人还没等他开口便伸手推搡着将他赶走了。
幸好,朱瞻基离开时为他留了人,护着他回了司礼监才离开。
“好呀,你还敢回来!”
老内侍一见到他便暴跳如雷,冲过来就给了他两耳光。
梅霜花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周围的声音褪去,只剩下梅霜花自己的。
“风平生,你把妹妹弄丢了。”
“风平生,你妹妹死了。”
“风平生,怎么你还活着?”
“风平生,你活着有什么用?”
“风平生,你该死!”
“风平生……不!
我要活下去!
我要报仇!”
梅霜花被扔在地上,侯传玉脚边。
老内侍捂着脸,阴阳怪气道:“侯公公,您这好崽子,咱家可是教不了了!
您呐,自己个儿看着办吧!”
不等侯传玉发话,梅霜花从地上爬起来,端端正正地跪好,抬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眸紧紧地盯着侯传玉。
一张小脸半边儿肿得老高,唇角含鲜血,额间点朱砂,碎发垂眼帘,谁见不怜惜?
侯传玉见了,心中懊悔不己:“早知这孩子有这样的姿色,我就该留着亲自***,交给那老东西做什么!”
不过转头看见那老内侍现在的模样,又是眼皮一跳:“还得再磨一磨……花儿啊,怎么回事啊?”
“是花儿的错,花儿不敢了。”
梅霜花规规矩矩地叩首认错。
活下去!
“侯公公,这小子可是要跑!
要咱家说,就该传杖来打……行啦!”
侯传玉起身走到老内官身边,俯低了身,道,“这孩子的模样,是你做的吧?
老东西,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
陛下可不喜欢这些!
今日的事要是闹大了,陛下面前,你怎么解释他这一身装扮?”
“你!
这……我……”老内官不是朱棣身边的人,不比侯传玉从燕王府出来的情分,更没有靖难过来的功绩,一时被唬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回去涂上药,今天的事儿就当没发生过。”
侯传玉往他手里塞了一瓶药,转身对梅霜花道,“花儿,跟咱家走吧。”
“呸,老东西!
都是一样的货色,谁说得上谁啊!”
老内官握着药瓶,心中不忿却也无可奈何。
新朝替旧廷,他己是没了用的老人儿了,哪儿比得上侯传玉——这个跟着陛下出入过生死的红人儿呢。
侯传玉将浸了井水的帕子给梅霜花敷脸。
冰凉的井水贴上红肿的脸蛋儿,激得梅霜花一下子红了眼眶,泪珠子在眼眶里首打转。
可怜模样叫侯传玉看得忘了责备:“那老东西下手真是没轻重,对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是花儿的错。”
梅霜花捂着脸,乖巧地低着头。
活下去!
侯传玉看了看他沾满了尘土的裙摆:“去找马醉灯了?”
梅霜花身子一僵。
“你找他没用。
效忠建文是你爹的选择,锦衣卫只是奉旨办事,连咱家也只不过是个传旨的,能留住你一个己经是不容易了!”
“是,花儿谢爹爹大恩。”
活下去!
侯传玉瞧着他乖巧听话的模样,以为是今日吓到了。
想想到底还是个不到六岁的孩子,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还能说出囫囵话就不错了。
“今儿的事,就此打住。
记住,再没有下一回了。”
“是,花儿知道。”
活下去!
侯传玉领着梅霜花换了衣服,上了床:“一晚上没睡了,累了吧!
睡吧,爹爹陪着花儿。”
他轻轻地拍着梅霜花的背,就跟从前母亲哄他入睡一样。
“花儿认识字吗?”
“认识一些。
从前……”感觉背上的力道大了些,梅霜花赶紧住嘴。
“对喽~从前的事一个字都不要再提,连想都不要再想。”
侯传玉减了手上的力道,“识字就行!
打明儿起,你就跟着爹爹。”
“是。”
活下去!
才有报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