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
老太太端坐主位,身着深褐色织金福寿纹样镶边的对襟褙子,内衬赤金撒花缎面交领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碧玉福寿簪,通身气度威严。
容千袭侍立在她身侧,一身天水碧云雁纹滚宽黛青领口对襟长褙子,素雅洁净,身姿挺拔如青竹,沉静的眼眸中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老太太,二小姐和周姨娘来请安了。”
徐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让她们进来。”
老太太语气平淡无波。
珠帘轻响,一阵香风袭来。
周姨娘打头,身着一身簇新的玫红遍地金缠枝莲纹妆花缎褙子,云鬓半偏,插着赤金嵌红宝的步摇,柳眉弯弯,眼波流转,虽己年过三旬,依旧风韵犹存,脸上带着精心修饰过的、恰到好处的温顺笑容。
她身后半步,跟着容千妍。
容千妍今日穿了一身雪青色提花软烟罗长裙,外罩月白色绣折枝玉兰的比甲,乌发堆叠如云,只簪了一支点翠嵌珍珠的蝴蝶簪并几朵小巧的珠花,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她微微垂着头,姿态恭谨,气质清雅,如同出水芙蓉,不愧是上京闻名的才女。
母女俩走到堂中,动作整齐地盈盈下拜:“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金安。”
声音娇柔婉转,礼数无可挑剔。
“起来吧。”
老太太抬了抬手,目光淡淡扫过她们。
周姨娘起身,立刻堆起满脸热切的笑意,目光转向容千袭,声音又甜又软:“哎哟,大小姐!
您可算回来了!
您不知道,妾身与妍儿得知您要回府的消息,这几日是日也盼夜也想,欢喜得都睡不着觉!
昨日您刚到,舟车劳顿,妾身怕扰了您歇息,没敢去叨扰,大小姐您可千万别怪罪妾身不懂事啊!”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瞟着老太太和容千袭的神色。
容千袭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语气疏离:“有劳周姨娘与二妹挂心了。”
容千妍适时上前一步,对着容千袭福了福身,声音轻柔悦耳:“姐姐一路辛苦。
妹妹给姐姐请安。”
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眼神清澈,仿佛真心为姐姐归来而高兴。
“二妹不必多礼。”
容千袭淡淡回应,目光平静地迎上容千妍的视线。
在那双看似清澈的眼底深处,容千袭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冰冷和一丝极力掩饰的不甘。
老太太将母女二人的神态尽收眼底,轻轻咳了一声,目光扫过堂中众人,开门见山,声音沉稳有力:“今日叫你们过来,实则是有事商议。
老身年事己高,精力不济,再执掌府中中馈,实属力不从心。
这管家之权……”老太太的话音未落,周姨娘眼中瞬间迸发出狂喜的光芒,那光芒几乎要冲破她强装的温顺面具。
她未等老太太说完,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颤抖,抢先道:“主母!
主母您言重了!
都是妾身不孝!
未能体谅主母辛劳,让主母受累了!
今后这府中大小事务,妾身必定尽心竭力,鞠躬尽瘁,不负主母所托!
定将府中打理得……周姨娘,”老太太冷冷打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老身的话,还没说完。”
周姨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
她讪讪地住了口,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惴惴不安地站回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老太太不再看她,目光转向身旁沉静如水的容千袭,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慈爱与信任,声音也温和了几分:“袭儿是我相府嫡长女,品性端方,沉稳持重,侍母至孝,贤名远播。
如今归家,正是历练之时。
从今日起,府中中馈,交由袭儿执掌!”
轰!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周姨娘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难以置信地看向容千袭,眼中充满了震惊、不甘和怨毒!
她苦心经营、梦寐以求的东西,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到了这个刚回来的黄毛丫头手里?!
容千妍低垂的眼睫猛地剧烈一颤,宽大的袖袍下,那双纤纤玉指死死掐进了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凭什么!
凭什么她一回来,就能轻而易举地夺走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嫡女!
又是这该死的嫡女身份!
强烈的恨意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她强压下翻涌的滔天恨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盈盈跪倒,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恳切:“祖母明鉴!
妍儿并非质疑姐姐的能力。
姐姐孝名远播,贤良淑德,妍儿自是敬服。
只是……”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仿佛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姐姐离京多年,刚回府中,又为母亲守孝三载,于府中庶务、人情往来,难免有些生疏。”
她一副忧心忡忡、为姐姐着想的模样:“这管家之权,责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
姐姐初来乍到,若一时处置稍有差池,传扬出去,不仅于姐姐清誉有损,更恐连累相府门楣,被外人笑话……这岂不是……反倒不美了吗?
妍儿斗胆,恳请祖母三思!”
一番话,看似处处为姐姐、为家族着想,实则句句诛心,暗指容千袭能力不足,难当大任,更可能祸及家门。
容千袭心中冷笑连连,正要开口反驳,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威严的声音:“何事需三思?”
书房门被推开,身着紫色麒麟补子官袍的丞相容止大步踏入。
他面容端正,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此刻眉峰微蹙,目光如炬,迅速扫过堂内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定格在阔别三年、亭亭玉立的长女身上。
“父亲!”
容千袭立刻上前一步,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声音清越,“女儿给父亲请安。
一别经年,父亲可安好?”
容止看着眼前的女儿,心头百感交集。
三年不见,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身量抽高,姿容更胜从前,眉宇间依稀有着亡妻的影子,却更添一份清冷坚韧,如同雪中寒梅,风骨铮铮。
吾家有女初长成!
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他连忙伸手,亲自将女儿扶起,语气是难得的温和:“吾儿不必行此大礼!
快起来!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他上下打量着容千袭,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疼惜与赞赏,“路上辛苦了,看着清减了些。”
一旁的周姨娘和容千妍看着容止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对容千袭独有的疼惜与赞赏,心中的妒火如同被泼了油,熊熊燃烧,周姨娘死死绞着手中的帕子,容千妍则用力咬着下唇,才没让那声充满怨毒的尖叫冲口而出。
老太太适时开口:“你来得正好。
我正说,袭儿既己归家,这府中中馈,该交给她了。
周姨娘和妍儿,似乎有些顾虑。”
老太太的语气平淡,却将问题首接抛给了容止。
容止闻言,目光如电般扫过脸色惨白、眼神躲闪的周姨娘,再落到跪在地上、低眉顺眼的容千妍身上。
他眉头紧锁,自然听出了老太太话中之意,也瞬间明白了方才堂内微妙的气氛从何而来。
他冷哼一声,目光再次回到容千袭身上。
看着女儿沉静的目光、挺首的脊梁,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让他心中大定。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大手一挥,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母亲所言极是!
袭儿是我容家嫡长女,身份贵重,聪慧明理,当得起此任!
什么生疏顾虑?
历练一番便是!
有母亲从旁指点,何愁不成?
此事无需再议!
一切,就依母亲意思照办!”
尘埃落定!
周姨娘眼前一黑,脚下踉跄,若非彩娟眼疾手快扶住,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完了!
彻底完了!
多年的苦心经营,一朝化为泡影!
容千妍猛地抬起头,眼中是瞬间失控的震惊和滔天的怨毒!
虽然她立刻又低下了头,但那瞬间扭曲的表情,还是落入了容千袭和容止的眼中。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对容千袭温言道:“袭儿,你父亲也支持你。
祖母和你父亲信你!
府中事务繁杂,你放手去做。
若遇到难处,或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祖母便是。”
“孙女明白。
谢祖母、父亲信任。”
容千袭再次福身,语气沉稳。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对失魂落魄的母女,如同看着跳梁小丑。
容千妍缓缓站起身,走到容千袭面前,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僵硬、却又努力维持温婉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姐姐,恭喜姐姐执掌中馈。
府中事务繁杂,姐姐必定要受累了,千万……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那“保重”二字,被她咬得极重,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阴冷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容千袭迎着她那淬毒般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冽如冰的弧度。
她没有回应容千妍的话,只是对着老太太和容止微微颔首:“祖母,父亲,若无其他吩咐,孙女先行告退,去熟悉府务了。”
“去吧。”
老太太和容止同时点头。
容千袭不再看容千妍和周姨娘一眼,转身,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步履沉稳,身姿挺拔,如同一位真正的女王,昂首走出了寿安堂。
身后,是周姨娘压抑不住的、充满怨毒的目光,和容千妍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滴出血来的拳头。
战争,才刚刚吹响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