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暴雨砸在头盔的透明面罩上,发出密集又沉闷的“噼啪”声,
像是无数根冰冷的指节在疯狂敲打。整个世界被笼罩在一层灰蒙蒙、剧烈晃动的水幕里,
街道模糊成流动的色块,路灯的光晕在雨帘中艰难地晕开一小团昏黄。
张伟拧紧电动车的油门,老旧的车身在湿滑的路面上轻微打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车厢里,最后一份加急的快件像块烙铁,烫得他心焦——超时,意味着又一趟白跑,
意味着这个月那笔紧巴巴的房租又要悬在刀刃上。雨水顺着并不合身的廉价雨衣领口往里钻,
冰凉刺骨。他咬紧牙关,视线穿透混沌的雨幕,
死死盯着前方路口那块模糊的、象征着“准时”的电子钟数字。红灯!
刺目的红光在雨水中晕染开。他猛地捏住刹车,轮胎摩擦湿漉漉的柏油路,
发出尖锐短促的“吱”声,电动车险险停在白线后。积水迅速漫过脚踝,
冰冷瞬间包裹住他早已湿透的鞋袜。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马路对面人行道上的异动。
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衣服的人影,在湿滑的瓷砖地面上猛地一晃,像根失去支撑的朽木,
重重地栽倒在浑浊的积水里。溅起的水花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微不足道,却又无比刺眼。
那是个老人。花白的头发被雨水紧贴在额角,深蓝色的布衫迅速被泥水浸透。
她徒劳地挣扎了一下,试图用手撑起身体,但手臂一软,又跌了回去,
浑浊的积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半边脸颊。周围几个模糊的路人身影,撑着伞,
只是短暂地顿了一下脚步,像受惊的鱼群,反而更快地绕开那滩积水,融入了雨幕深处。
绿灯亮了。身后的汽车喇叭立刻不耐烦地嘶吼起来,一声接一声,尖锐地催促着。
雨水流进张伟的眼睛,他用力眨掉,视线在绿灯的催促和老人徒劳的挣扎间来回拉扯。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猛地一撞。他几乎是无意识地,猛地一拧车把,
电动车斜刺里冲过刚刚亮起绿灯的宽阔马路,车轮粗暴地碾过积水,泥浆飞溅。
他把车往路边一丢,顾不上锁,几步就冲到老人身边。“阿婆!阿婆!摔哪了?能动不?
” 他的声音在暴雨里显得又急又哑,带着浓重的口音。他弯下腰,
雨水顺着他的雨衣帽檐流下,滴在老人布满褶皱的脸上。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痛苦,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嗬嗬”声,
一只手无意识地死死抓住了张伟湿漉漉的雨衣下摆,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别怕,别怕啊,
我扶您起来!”张伟心里火烧火燎,绿灯早过了,身后又是新一轮喇叭的狂轰滥炸。
他顾不了那么多,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手臂穿过老人的腋下,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腰背。
老人的身体很沉,在湿滑的地面上更是难以着力。张伟绷紧全身的力气,
膝盖几乎要陷进冰凉的积水里,才艰难地将老人半抱半扶地搀起来。老人倚靠着他,
浑身筛糠似的抖,一只脚明显不敢着地。“阿婆,您住哪儿?我送您回去?
还是叫个车去医院看看?”张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焦急地问。老人只是摇头,
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手指却痉挛般地攥着他湿透的衣袖。“妈——!
”一声凄厉的呼喊撕裂雨幕。一个穿着黑色夹克、身材敦实的男人,举着伞从街角狂奔而来,
脸上混杂着雨水和惊怒。他冲到近前,一把推开张伟,力道大得让张伟踉跄了一下。“妈!
你怎么了?谁干的?!”男人——王老太的儿子王强,声音嘶哑,眼睛死死盯住张伟,
又看看自己母亲狼狈痛苦的样子,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我……”张伟刚开口想解释。
“是你撞的我妈?!”王强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雨声,“说!是不是你?!
”“不是!大哥你听我说,我是送快递的,刚路过,看到阿婆摔倒了,
我……”张伟急急辩解,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路过?放屁!”王强粗暴地打断,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张伟脸上,“不是你撞的,这鬼天气你会停下车来扶?!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他一边吼着,一边掏出手机,手指用力戳着屏幕,“报警!
马上报警!你别想跑!妈,是不是他?是不是他推你的?”他俯下身急切地问母亲。
王老太靠在儿子身上,嘴唇翕动着,眼神在张伟和儿子之间惊恐地游移,最终,
那浑浊的目光在儿子狰狞的表情上停留了一瞬,痛苦地闭上眼睛,
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呜咽。这声呜咽,在王强耳中,仿佛成了确凿的指控。“看到没!
我妈都认了!”王强冲着张伟咆哮,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扭曲的脸,“你给我等着!
警察马上就来!”冰冷的雨水顺着张伟的后颈灌进衣服里,彻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看着王强那张因愤怒和雨水而显得格外凶悍的脸,
又看看王老太紧闭双眼、痛苦颤抖的样子,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周围,
雨幕深处,似乎有更多的目光投来,带着模糊不清的审视。警笛声,由远及近,
穿透滂沱的雨声,像冰冷的绳索,缠绕上来。
2冰冷的日光灯管在派出所调解室的天花板上嗡嗡作响,投下惨白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陈旧纸张和湿衣服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闷浊气味。
张伟坐在一张硬邦邦的塑料椅上,身上的湿衣服半干不干,紧贴着皮肤,
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寒意和黏腻感。他双手紧紧交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指甲深深陷进手背的皮肤里,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对面的王强像一头焦躁的困兽,
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时不时停下来,
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剜张伟一眼,那眼神里的敌意和贪婪几乎凝成实质。
王老太则蜷缩在另一张椅子上,裹着警察临时给的一条薄毯,脸色蜡黄,从头到尾都低着头,
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毯子的边缘,沉默得像一块石头。负责调解的中年警察姓李,
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指间夹着的廉价香烟已经快燃到过滤嘴,
长长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随时可能掉下来。他面前的桌上摊开一份简单的询问笔录,
内容苍白得如同他此刻的脸色。“小伙子,再想想,当时路上,就没一个目击者?
或者别的车?”李警官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浓浓的疲惫,他用力吸了最后一口烟,
把烟蒂狠狠摁灭在塞满烟头的铝制烟灰缸里,发出一阵轻微的“滋”声。张伟抬起头,
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绝望:“警官,真没有!那会儿雨太大了,路上车都开得飞快,
人也都急着躲雨……我真的就是停车扶人!”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带着浓重的乡音,“我车上还有份加急件,客户等着呢!我有什么理由去撞人再停下来?
”“理由?理由就是你心虚!想跑没跑掉!”王强猛地停下脚步,像被点燃的炸药桶,
几步冲到桌子前,双手“砰”地一声拍在桌面上,震得烟灰缸都跳了一下。他身体前倾,
几乎要隔着桌子戳到张伟的鼻尖:“不是你撞的,你凭什么扶?你学雷锋啊?
这年头哪还有活雷锋?!警察同志,这不明摆着吗?他就是肇事者!必须负责!
我妈这么大年纪了,摔成这样,骨头有没有事还不知道,
后续治疗费、营养费、误工费……少一分都不行!”“误工费?
”张伟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一股荒谬的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阿婆她……”“我妈给我看孙子!不是工啊?!耽误了事你赔得起吗?!
”王强粗暴地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张伟脸上。“都冷静点!”李警官提高音量,
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强,这里是派出所!拍什么桌子!张伟,你也别急。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转向王强,语气稍微缓和,但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现在情况是这样,双方说法不一致,又都没有直接证据。你母亲当时受到惊吓,
表述也不是很清晰……”他看了一眼始终沉默的王老太,后者把头埋得更低了。
“那就调监控啊!”王强梗着脖子,像只斗鸡,“路口不是有摄像头吗?
调出来一看不就清楚了?让监控说话!看他还有什么好狡辩的!”李警官沉默了几秒,
拿起桌上的座机话筒,拨了个简短的内部号码。他低声和对面交谈了几句,眉头越锁越紧。
片刻后,他放下话筒,看向充满期待的王强和忐忑不安的张伟,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刚问过监控室,”李警官的声音低沉下去,
在寂静的调解室里显得格外清晰,“那个路口的监控设备……上午就报故障了。大雨天,
线路可能出了问题。今天……没有那段录像。”“什么?!”王强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怒火,“坏了?偏偏这个时候坏了?!有这么巧的事?
肯定是你们……”他话没说完,被李警官严厉的目光逼了回去。“设备故障是常有的事,
已经报修了。”李警官的声音冷硬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没有监控,
这事就很难认定。目前证据不足,我们只能按调解程序走。你们双方……”“调解个屁!
”王强彻底失控了,他指着张伟,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得破音,“就是他!
就是他撞的!没有监控就能赖账了?没门!我告诉你小子,这事没完!
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警察管不了是吧?好!咱们走着瞧!妈,我们走!
去医院!”他猛地拽起还在发抖的王老太,动作粗鲁,
几乎是把瘦小的老人从椅子上拖了起来。王老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脚步踉跄,
被儿子半拖半拽着,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调解室的门。临走前,
王强回头甩给张伟一个混合着怨毒和某种奇异兴奋的眼神。门被重重摔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调解室里只剩下张伟和李警官。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漫开来,只有日光灯管那烦人的嗡嗡声。
张伟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瘫坐在冰冷的塑料椅里,那刺骨的寒意从椅子直透心底。
他看着李警官,嘴唇哆嗦着,想问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李警官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那份毫无用处的笔录,
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纸张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张伟的手机在湿漉漉的裤兜里震动起来,嗡嗡作响,屏幕上跳动着站点经理的名字。
他手指僵硬地滑开接听键,经理焦躁的声音立刻像冰锥一样刺入耳膜:“张伟!你人呢?!
那个加急件怎么回事?!客户投诉电话都打到总部了!超时罚款从你工资里扣!还有,
你搞什么名堂?派出所电话都打到站里了!什么撞人?到底怎么回事?!
赶紧给我滚回来解释清楚!”3市二院骨科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
几乎盖过了窗外残留的雨水气息。王老太半躺在靠窗的病床上,一条腿打着厚重的石膏,
被牵引架高高吊起。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王强则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狮子,在病床边烦躁地踱步,手机几乎没离开过耳朵。“对!
就那小子!骑个破电动车的快递员!叫张伟!……什么?照片?我找人弄!……放心,兄弟,
这口气我咽不下!非得让他脱层皮不可!……行,弄好发我!谢了!”他刚挂断一个电话,
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立刻又拨通另一个号码,
声音切换成一种刻意的、带着哭腔的悲愤:“喂?是‘正义之声’吗?我要爆料!太黑暗了!
我老母亲被一个快递员撞了,那混蛋死不认账,警察还和稀泥!监控也‘正好’坏了!
……对!就是明光路那个路口!……我母亲现在躺医院里,腿都断了!那小子连个面都不露!
……好!好!太感谢你们了!一定要曝光这种社会渣滓!让全城人都看看他的嘴脸!
”放下手机,王强脸上那点悲愤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亢奋和算计的狞笑。
他点开一个本地知名的社区论坛App,手指翻飞。很快,
一个标题血红、触目惊心的帖子被顶上了热门:血泪控诉!人神共愤!
快递员肇事逃逸撞断老人腿,天理何在?!帖子正文极尽渲染之能事,
把张伟描绘成一个雨天飙车、撞倒老人后假意搀扶、被揭穿后拒不认账的无良恶徒。
文字充满煽动性的愤怒和道德审判。更致命的是,
帖子下方附了几张照片:一张是王老太躺在医院病床上,腿上打着石膏,
面容痛苦憔悴的特写;另一张,
赫然是张伟穿着那身湿透的、印着“迅达快递”Logo的工服,
在派出所门口茫然无措的侧脸!照片角度刁钻,将他脸上的疲惫和惶惑拍得像是心虚和漠然。
他的姓名、工作单位,被用醒目的红色字体标注出来。“妈,你看,
”王强把手机屏幕凑到王老太眼前,声音里带着邀功的得意,“这下看那小子还怎么躲!
网友的力量大着呢!让他身败名裂!
”王老太浑浊的视线落在屏幕上儿子那张狰狞扭曲的脸和张伟那茫然无助的侧影上,
嘴唇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轻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猛地闭上眼睛,把头扭向墙壁,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的白色床单,指节捏得发白。
网络的风暴瞬间成型。帖子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以惊人的速度引爆了整个城市圈。
评论区迅速被汹涌的愤怒淹没:“人渣!畜生!看着人模狗样,心这么黑!”“快递员?
又是这帮底层盲流!为了赶时间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是他撞的为什么要扶?
这逻辑没毛病!心里没鬼早跑了!”“迅达快递?记住了!以后绝不叫这家!
垃圾公司招垃圾人!”“人肉他!让他社死!工作也别想要了!
”“@迅达快递官方 出来给个说法!不开除这种败类,就抵制你们!”“最新消息!
这孙子叫张伟!老家是XX县XX村的!家里电话XXXXX!大家打爆他!
”张伟的手机彻底变成了一个炼狱。它不再仅仅是震动,
而是持续不断地发出尖锐、疯狂的嘶鸣,
屏幕被无数个来自陌生号码的来电和恶毒咒骂的短信塞满、刷爆。
每一声铃响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神经上。
他蜷缩在城中村那间不足十平米、终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角落,
地上散落着几个空了的廉价啤酒罐。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
却隔绝不了那来自虚拟世界的、无孔不入的恶意。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惨白、深陷的脸颊和布满血丝、空洞绝望的眼睛。他颤抖着手指,
无数次尝试拨通公司主管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冰冷的女声:“对不起,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或者干脆是忙音。他被拉黑了。直到第二天下午,
一个用座机打来的电话终于被接通。是站点经理,声音冰冷得像块铁,
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张伟?我是老周。你不用来上班了。”张伟的心猛地沉下去,
坠入无底深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干涩气流声。“公司高层开会决定了,
”经理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判决书,“你的事情,影响极其恶劣。
严重损害了‘迅达快递’的品牌形象和声誉。现在全网都在骂我们,
好几个大客户直接暂停合作了!损失谁负责?公司决定,立即解除与你的劳动合同。
你……好自为之吧。这个月的工资……看情况结算。”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
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残忍。电话被挂断了。忙音单调地重复着,像丧钟的尾音。张伟握着手机,
僵硬地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出租屋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城市的喧嚣模糊地传来,
与他无关。啤酒罐冰冷的触感硌着他的腿,却远不及心底那灭顶的寒意。工作没了。
赖以生存的微薄根基,连同他那点可怜的、被雨水冲刷过的善意,
一起被这铺天盖地的污水彻底淹没了。他慢慢松开手,
手机“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间碎裂,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
像他此刻的人生。4碎裂的手机屏幕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蛛网般的裂痕中心,
还顽强地显示着一个被标记为“骚扰电话”的未接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