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焦糖和臭氧的甜腻焦灼味,一种令人作呕的黏稠感,
紧紧附着在林乐的喉咙后部。他跑。肺部发出尖锐的嘶鸣,每一次呼吸都像刀片般灼烧。
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他所目睹的一切,那彻底打败心智的荒谬。H市,
这座曾是人类野心光辉纪念碑的城市,正在溶解。字面意义上的溶解。
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像热浪般扭曲,接着软化,沿着钢铁骨架如融化的蜡般流淌而下。
道路隆起,沥青冒着气泡,化作黏稠的柏油。天空,一片青紫的乌黑,
内部闪烁着病态的光芒,像一头巨兽的心脏在他们头顶跳动。“乐乐!!”一声尖叫,
熟悉而令人毛骨悚然地接近,撕裂了混凝土坍塌和扭曲尖叫的喧嚣。
林乐猛地扭头看向声音来源。是小雅,他的妹妹。她僵立在曾经熙熙攘攘的步行街中央,
那地方现在已变成一条流淌着闪烁虹光的黏液之河。她的脸,平日里那么生动鲜活,
此刻却因纯粹的恐惧而扭曲。但不仅仅是恐惧。有什么东西正在她身上发生。她的皮肤,
不可思议地,开始闪烁。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又失焦,似乎在拉长,
变成深邃、旋转的黑暗漩涡。她的四肢,几秒钟前还那么纤细,此刻却变得粗壮,
扭曲成怪异、缠结的形状。一声湿漉漉的撕裂声回荡着,她的衣服与血肉融为一体,
成为她正在变形的无形恐怖的一部分。“小雅!!”林乐嘶吼,声音嘶哑。他猛地向前扑去,
无视脚下像流沙般的地板。他必须抓住她,把她从……从这东西里拉出来。他几乎到了。
再几步就到。她的手,或者说她手上残余的部分,伸了出来,不是伸向他,而是向上,
伸向那脉动的夜空。她的嘴张开,现在已是一个巨大的洞,
一声不属于人类、不属于动物、而是某种古老而完全陌生的声音,从她喉咙中撕裂而出。
那是极致绝望的声音,是现实崩塌的声音。接着,她的整个形体似乎波动起来,
溶解在她脚下闪烁的虹光黏液中,只留下一个微弱、闪烁的轮廓,很快便消散了。
林乐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她的眼睛,或者说曾经是眼睛的部分,在它们也融化消失之前,
被两个紫色和黑色旋转的漩涡取代了。林乐踉跄着,双膝跪倒在黏稠的泥浆中。
他的妹妹不见了。不是死了,不是受伤,而是被“解除”了。
被吞噬进了已成为他们世界的噩梦里。一阵恶心袭来,不仅是出于恐惧,
更源于一种突如其来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清晰感。不只是这座城市。不只是小雅。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它们是坚实的,真实的,但还能维持多久?
他看着溶解的城市景观,不可能的色彩,撕裂现实的声音。接着,耳边传来一声低语。
不是在他耳边,而是直接在他的脑海中,一个冰冷、回荡的声音,毫无疑问是他自己的,
却又完全陌生:“你以为你醒了,林乐?不,你只是把梦境带了出来。”世界旋转。
他不仅仅是一个受害者。他竟然是……连接点。
一个可怕、不可能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凝固:这不仅仅是世界正在发生的事。它发生,
是因为他。这低语回荡着,一个冰冷、阴险的真相。它一直在那里,潜伏在他意识的边缘,
数周,或许数月。现实表面下微弱的嗡鸣,日常交响曲中不和谐的音符。他曾不以为意,
就像他漠视那持续不断、啮噬心神的疲惫,眼下的黑眼圈,
以及每晚入睡前胃里升腾的日益增长的恐惧。他曾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失眠。失眠。
一个残酷、讽刺的玩笑。要是真的仅仅如此就好了。他的思绪翻腾,将他拉回,
穿过眼前恐怖的溶解层,回到一个世界仍有意义的时代。
一个最大的问题仅仅是能否获得几个小时幸福、不被打扰的睡眠的时代。
那是在“全球失眠”爆发前的两个月。林乐,一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
正在H市一家广告公司做着一份朝九晚五的文案工作。他的生活平淡无奇,
除了一个日益严重的问题:失眠。起初只是偶尔。一周有那么两三个晚上,他会翻来覆去,
直到凌晨才勉强入睡。后来,频率越来越高。一个星期有四五天,甚至连续几天都难以合眼。
他试过一切:褪黑素、睡前冥想、数羊、睡前不看手机……毫无效果。
黑眼圈成了他脸上最忠实的伴侣,***是他的生命线。“哥,
你最近是不是又通宵打游戏了?”小雅,他的妹妹,一个古灵精怪的大学生,
常常在他早上顶着一头乱发、眼神呆滞地出现时,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小雅是林乐生命中少数能让他感到一丝温暖和真实的存在。她的活泼和无忧无虑,
与林乐日渐沉重的内心形成了鲜明对比。“哪有。只是睡不着。”他总是这样敷衍,
不愿将自己内心的焦躁和疲惫表露出来。他害怕承认,这种失眠已经超出了正常范畴,
它像一个无形的黑洞,正在慢慢吞噬他的精力、他的耐心,甚至他的理智。第一次异常,
发生在一次普通的加班夜。林乐在电脑前敲打着文案,困意像潮水般袭来。
他趴在桌上小憩了片刻。等他醒来时,发现屏幕上的文案竟然自动续写了,
内容是他从未想过,却又异常契合客户需求的天马行空的创意。那些文字,
带着一种诡异的流畅和逻辑,仿佛不是出自他手,而是某种更深层意识的涌现。
他当时只觉得是自己太累了,产生了幻觉。接着,他开始在清醒时“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
办公室的饮水机旁,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像是透明的幽灵。咖啡杯里,
咖啡的泡沫会形成一张扭曲的笑脸。他甚至在地铁上,
看到邻座的乘客脸上浮现出短暂的、狰狞的兽形。这些景象都转瞬即逝,
他总能找到合理的解释:眼睛疲劳、光线错觉、过度劳累导致的幻视。但最让他不安的,
是梦境。当他终于能入睡时,梦境却异常真实,真实到让他分不清梦与现实的界限。
他梦见自己漂浮在深海中,
周围是无数发光的眼睛;梦见自己在一座由破碎玻璃搭建的城市里奔跑,
每一步都踏在尖锐的痛苦上;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巨大的飞蛾,在黑暗中扑向一团燃烧的火焰。
这些梦境醒来后依然历历在目,甚至能感受到梦中身体的疼痛和情绪的压抑。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他去看医生,医生诊断为重度失眠伴焦虑症,
开了些安眠药和抗焦虑药。药物确实让他能睡着,但梦境却变得更加疯狂、更加真实。
他甚至在梦中听到一个低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以为你醒了,林乐?不,
你只是把梦境带了出来。”他没把这些告诉任何人,包括小雅。他怕吓到他们,
也怕被当成疯子。他只是默默忍受着,希望这一切能自己过去。然而,事情并没有好转,
反而开始向着一个无法逆转的深渊滑落。
“全球失眠”最初被官方报道为一个突发性公共卫生事件。新闻里,
专家们语焉不详地解释着,称之为“一种新型的神经系统疾病,导致大规模的睡眠障碍”。
起初,人们只是抱怨失眠,抱怨疲惫。但很快,事情变得不对劲了。
失眠的范围以惊人的速度扩大,从一个城市蔓延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蔓延到全球。
短短两周内,全球超过一半的人口陷入了无法入睡的境地。接着,那些曾能入睡的人,
也开始被剥夺睡眠。世界陷入了集体失眠的狂潮。缺乏睡眠的后果是灾难性的。
人们开始出现幻觉,情绪失控,暴力事件频发。城市交通瘫痪,工厂停工,医院人满为患。
社交媒体上充斥着绝望的求助和崩溃的宣言。林乐亲眼目睹着身边的一切分崩离析。
他的同事们一个个变得狂躁、多疑,眼神中充满了血丝和疯狂。广告公司彻底停摆,
因为没有人能集中精力工作。最可怕的是,梦境开始入侵现实。起初是细微的。
林乐在街上看到一个女人对着空气跳舞,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与一个不存在的舞伴共舞。
他看到一群孩子在公园里追逐着一团透明的、像水母一样的发光物。这些景象,
最初被认为是集体幻觉,是失眠导致的群体精神错乱。但很快,它们变得更具物质性。
林乐在家里,亲眼看到他收藏的一个旧玩具熊,在没人碰触的情况下,自己动了起来,
咧开嘴,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试图去拿,玩具熊却像幻影般穿透了他的手。
小雅也开始受到影响。她会突然指着空无一物的墙壁说:“哥,你看,那只猫又在跳舞了。
”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清澈,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有一天,林乐在小区楼下,看到一个男人,
他曾是小区的保安,此刻正抱着一棵树,喃喃自语:“这是我的妻子,她变成了树,
她不爱我了。”他试图去拉开他,男人却猛地挣脱,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的皮肤开始龟裂,
露出树皮般的纹路,眼睛也变得像树结般浑浊。林乐吓得跌坐在地,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精神病。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另一个维度,撕裂着现实的薄膜。
政府和军队试图维持秩序,但面对这种无形无质的敌人,他们的努力显得苍白无力。
枪炮无法对付幻觉,子弹无法穿透扭曲的现实。城市变成了巨大的疯人院,人们在街上游荡,
眼神空洞,或者陷入自己的梦境中无法自拔。那些被梦境吞噬的人,他们的身体会扭曲,
溶解,最终化为一滩奇异的物质,或者变成某种梦境的具象化,比如小雅的遭遇。
林乐和小雅躲在家里,靠着囤积的食物勉强度日。网络和通讯也基本中断了,
他们与外界的联系只剩下偶尔能捕捉到的无线电信号,
里面充满了嘈杂的求救声和令人绝望的空白。小雅变得越来越沉默,她的眼睛深处,
开始出现那种林乐曾见过的、失焦的迷茫。他知道,她也快撑不住了。“哥,
我好困啊……”一个晚上,小雅靠在他肩上,声音虚弱得像风中的烛火。“可是我不敢睡,
我怕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林乐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他紧紧抱着她,
眼泪无声地流淌。他知道,她说的“再也醒不过来”,不是指死亡,而是指彻底被梦境同化,
变成那些在街上游荡的、半人半幻影的生物。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亲爱的人,
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深渊。就在那天,他再次听到那个低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
就在他的脑海深处:“你以为你醒了,林乐?不,你只是把梦境带了出来。”它像一把利刃,
刺穿了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他开始回溯一切,从他第一次失眠,到那些奇怪的幻觉,
再到梦境的真实性。他想起了那个自动续写的文案,想起了梦中那个重复的声音。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萌芽:如果他不是一个受害者,而是一个……源头呢?
如果“全球失眠”不是一种病毒,而是一种共鸣呢?他开始尝试控制。
在一次短暂的清醒时刻,他发现自己能稍微影响周围的梦境具象。
他曾尝试让一个在他眼前扭曲的雕塑恢复原状,虽然只持续了几秒,但那足以让他震惊。
他发现,当他内心极度专注和清醒时,周围的梦境侵蚀会稍微减弱。
而当他感到疲惫、绝望时,周围的幻象就会变得更加肆虐。他意识到,他或许不是唯一一个。
在某个瞬间,他捕捉到一个微弱的广播信号,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说:“……如果你还清醒,
如果你能听到,请前往H市旧图书馆……我们在这里……寻找答案……”信号很快中断,
但这个信息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绝望的内心。旧图书馆,那是一个被废弃多年的老建筑,
远离市中心,或许是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他必须去。他必须找到答案。或许在那里,
他能找到拯救小雅的方法,或者至少,找到终结这一切的办法。
前往旧图书馆的路程是一场噩梦般的跋涉。城市已面目全非,高楼大厦在风中像海藻般摇曳,
街道上充斥着扭曲的幻象和被梦境吞噬的“行尸走肉”。
一辆废弃的公交车被藤蔓般的触手缠绕,触手顶端开着巨大的、长满利齿的花朵。
一栋居民楼的外墙上,无数张人脸挤在一起,发出无声的哀嚎。林乐紧紧牵着小雅的手。
小雅已经变得非常虚弱,眼神涣散,身体时而会变得半透明。她不再说话,
只是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像是在梦中呼唤着什么。林乐知道,他必须加快速度,
她的时间不多了。他们避开那些被梦境具象化的危险区域,
躲避那些“梦行者”——那些彻底被梦境同化的人类。他们的身体已经不再是纯粹的血肉,
而是梦境的凝结物,拥有着各种匪夷所思的能力,比如穿墙而过,或者从身体里伸出触手。
他们漫无目的地游荡,有时会发出可怕的尖叫,有时则陷入沉寂。
穿过一片被浓雾笼罩的公园时,林乐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雾气中,
无数扭曲的幻影浮现,那是他童年时的玩伴、学校的老师、甚至是他早已去世的奶奶。
他们面带微笑,向他招手,声音温柔而充满诱惑:“乐乐,回来吧,这里很温暖,
你不需要再挣扎了……”他知道这是梦境的诱惑,是“梦境之核”在试图将他拉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