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扬州城罕见地落了鹅毛大雪,将凌府朱门绣户的富贵气象都压得沉寂了几分。偏僻的西跨院柴房外,积雪深可没踝。
七岁的凌鸢穿着一件单薄破旧、打着补丁的夹袄,小脸冻得发青,嘴唇毫无血色。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瓦罐,里面是厨房管事嬷嬷“施舍”给她的一点快要馊掉的稀粥。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踩着别人扫出的雪径往回走,瘦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缩着,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枯叶。
“哟!这不是我们鸢妹妹吗?这么冷的天,还出来讨食儿呢?”一个穿着厚实锦缎棉袄、戴着兔毛暖耳、被仆妇簇拥着的***岁女孩拦住了去路,正是凌府嫡出的三小姐凌瑶。她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暖手炉,小脸被熏得红扑扑的,看向凌鸢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恶意。
凌鸢的脚步顿住,头垂得更低,抱着瓦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三……三姐姐……”
“啧啧,真可怜。”凌瑶走近几步,故意用脚尖踢了踢凌鸢脚边的积雪,溅起的雪沫沾湿了她本就单薄的裤脚。“听说你那个***娘就是冻死的?你可小心点,别也冻死了,晦气!”
刻薄的话语像冰冷的刀子,凌鸢的身体猛地一颤,抱着瓦罐的手臂收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然而,当她抬起头时,那张冻得发青的小脸上,却只有惊恐和无助,大大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泫然欲泣:“三姐姐……我……我不敢了……我这就走……” 声音哽咽,充满了弱小者的卑微求饶。
这副模样极大地取悦了凌瑶。她得意地扬起下巴,目光扫过凌鸢怀里的破瓦罐,眼中闪过一丝恶毒:“走?冲撞了本小姐,就想这么走?” 她突然伸手,一把夺过凌鸢怀里的瓦罐!
“啊!不要!”凌鸢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扑上前想抢回来。
“啪嚓!”
瓦罐被凌瑶狠狠摔在冰冷的石阶上!稀薄的、带着馊味的粥水混合着瓦罐碎片,溅了一地,也溅了凌鸢一身。
“哎呀,不小心手滑了。”凌瑶故作惊讶,随即咯咯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刺耳,“这下好了,你连馊粥都没得吃了!饿死你个小野种!”
仆妇们也跟着发出低低的哄笑声。
凌鸢僵在原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打击。她死死咬着下唇,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雪地上,融化出小小的坑洞。这副凄惨无助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悯。
凌瑶欣赏够了她这副惨状,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带着仆妇扬长而去。
风雪似乎更大了。
直到凌瑶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后,那撕心裂肺的哭泣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凌鸢缓缓抬起手,用冻得通红的、肮脏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和溅到的粥渍。
泪水消失的瞬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本该纯净无邪的大眼睛,骤然变得冰冷、幽深,如同两口结了冰的深潭。里面没有悲伤,没有委屈,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怨毒和算计。
她蹲下身,没有去看那破碎的瓦罐,而是伸出冻僵的小手,在冰冷的雪地里,仔细地、一片一片地捡拾起那些锋利的瓦罐碎片。动作冷静得可怕。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凌瑶离开的方向,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三姐姐……”她无声地翕动着冻裂的嘴唇,吐出几个没有温度的字眼,“……喜欢暖手炉是吧?”
三日后。
凌瑶突发急症,上吐下泻,腹痛如绞,高烧不退,整个人差点去了半条命。府中名医束手无策,只道是寒气侵体,饮食不洁。凌威远震怒,发落了好几个伺候凌瑶的下人。
没人知道,就在凌瑶发病的前一天傍晚,那个穿着单薄旧袄、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可怜”凌鸢,曾“无意中”路过凌瑶的院子,看到小丫鬟把凌瑶最心爱的那个鎏金珐琅暖手炉放在廊下炭盆边烘烤。更没人知道,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小手慌乱地撑地时,“恰好”将几片沾了污泥和某种不易察觉的、来自废园某种毒草汁液的尖锐瓦砾碎片,“碰巧”掉进了暖手炉尚未盖紧的炭灰里。
当滚烫的炭灰被倒入暖手炉,毒草汁液受热挥发,无色无味的气息便随着暖意,丝丝缕缕地侵入了凌瑶的呼吸……
柴房里,凌鸢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听着外面因凌瑶病重而起的慌乱人声,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摊开手心,那里还有一道被瓦片划破、刚刚结痂的细长伤口。
痛吗?当然痛。
但看着仇人痛苦,这点痛,值得。
她闭上眼,将头埋进冰冷的臂弯里。黑暗中,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潜伏在暗夜里,等待时机的幼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