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杏花落尽永和十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也格外冷。
御花园里那几株往年开得最盛的杏花,枝头只稀稀拉拉挂着几朵残败的白,风一吹,
便打着旋儿,零落成泥。栖梧宫,曾经是东宫最靠近太子寝殿、也最得主人青睐的院落,
如今却寂静得如同一座冰窖。窗棂上积着薄灰,连春日里本该最勤快的雀鸟,
也不愿在此停留。苏晚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银狐裘。
那裘衣还是三年前,还是太子的萧承稷亲手猎了雪山上最稀有的银狐,命尚衣局赶制出来,
披在她肩头的。他说:“晚晚,这银狐裘最衬你,清冷又耀眼,像天上的月亮。”那时的他,
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仿佛她是世间最珍贵的琉璃,捧在手心都怕碎了。如今,银狐裘依旧,
却再也暖不了她冰冷的身躯。而那个曾将她视若珍宝的男人,已是大胤朝的新帝,龙袍加身,
端坐于金銮殿之上,俯瞰着他的万里河山。他登基已三月有余,却一次也未曾踏足栖梧宫。
仿佛这里,连同住在这里的她,都已被遗忘在时光的尘埃里。
苏晚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裘衣光滑的皮毛,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株将死的杏树。
心口处传来熟悉的、钝刀子割肉般的闷痛,提醒着她那些不曾愈合的伤疤。“小姐,
药煎好了。”贴身侍女青黛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进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她看着自家小姐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沉默,心如刀绞。苏晚没有回头,
只淡淡地“嗯”了一声。青黛将药碗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忍了又忍,还是低声道:“小姐,
您……您就一点不问问吗?外面……外面都在传……”“传什么?”苏晚的声音轻飘飘的,
没什么力气。青黛咬了咬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都在传……陛下……陛下要立后了!
人选……人选是……是兵部尚书的嫡女,沈嫣然!”空气骤然凝固。
苏晚摩挲着银狐裘的手指猛地一僵,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皮毛里。心口那钝痛瞬间变得尖锐,
像被无数根冰针同时刺穿,连呼吸都窒住了。立后?沈嫣然?
那个在她与萧承稷最浓情蜜意时,被家族送入东宫,意图分宠的侧妃?
那个萧承稷曾在她耳边信誓旦旦说“不过是权宜之计,晚晚,我的妻子只会是你”的女人?
原来,所谓的“权宜之计”,不过是为了今日的“名正言顺”。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间。
苏晚死死攥住胸口,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她不能倒,至少在青黛面前不能。良久,
久到青黛以为小姐不会再开口时,苏晚才极慢、极轻地转过头。她的脸上毫无血色,
唇瓣被咬得泛白,唯独那双曾经盛满星辉、让萧承稷痴迷不已的眸子,
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深不见底。“是吗?”她扯了扯嘴角,
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淡极淡的笑容,“那……甚好。”“小姐!
”青黛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您别这样!您心里苦,您哭出来啊!
陛下他……他怎么能……”“青黛,”苏晚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可怕,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慎言。那是陛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她端起那碗冰冷的药,看也不看那浓黑苦涩的汁液,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瞬间弥漫整个口腔,一路灼烧到胃里,却奇异地压下了喉间的腥甜和心头的剧痛。
二 凤冠霞帔册立皇后的旨意,终究还是明晃晃地颁了下来。圣旨送达栖梧宫时,
苏晚正对着铜镜,用青黛采来的凤仙花汁染指甲。鲜红的花汁滴落在她苍白的指尖,
刺目得如同心头淌出的血。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宫殿里回荡,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苏晚的耳膜,再穿透心脏。“……咨尔沈氏,毓质名门,
温惠秉心……允合母仪于天下……立为皇后……”青黛跪在一旁,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死死低着头,眼泪无声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苏晚却异常平静。
她甚至没有停下染指甲的动作,只是在那太监念到“沈氏”二字时,
执笔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鲜红的花汁在指甲上晕开一小片,像一朵小小的、泣血的花。
圣旨念完,满殿死寂。宣旨太监捧着明黄的卷轴,
看着那个依旧背对着他、专注染指甲的纤弱背影,心里也忍不住泛起一丝异样。
这位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苏美人萧承稷登基后,只给了她一个最低等的美人位份,
反应也太过平静了。“苏美人,接旨谢恩吧。”他清了清嗓子,提醒道。
苏晚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小笔。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悲,没有怒,
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苍白。她走到太监面前,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卷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圣旨,
然后,双膝一弯,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臣妾苏晚,”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没有丝毫颤抖,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她伏在那里,
额头贴着地,久久没有起身。那姿态,是臣子对君王最恭顺的臣服,
却也是对一个女人全部爱恋最彻底的埋葬。
宣旨太监看着那伏在地上、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背影,心中那点异样感更浓了。
他莫名觉得,这平静的叩谢,比任何哭喊咒骂都更让人心惊胆战。
三 血色宫宴帝后大婚,普天同庆。宫宴盛大而奢靡,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金碧辉煌的殿宇内,人人脸上都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恭贺着帝后新婚,赞颂着天作之合。苏晚坐在最末席,一个几乎被阴影笼罩的角落。
她穿着符合美人品阶的、半新不旧的宫装,与满殿的珠光宝气、锦绣华服格格不入。
她安静地坐着,低垂着眼睑,面前的菜肴一动未动,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她无关。高台之上,
身着明黄龙袍的萧承稷,身侧坐着凤冠霞帔、光彩照人的新后沈嫣然。沈嫣然巧笑倩兮,
不时侧首与萧承稷低语,萧承稷虽面上含笑,偶尔回应,但那笑意却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总会飘向那个角落里的身影。看着她如木偶般静坐,
看着她单薄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萧承稷握着金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他想起她曾经在东宫宴会上,也会这样安静,
但那时她的眼睛里是有光的,会在他看过去时,偷偷对他扬起一个狡黠又羞涩的笑。如今,
那双眸子里的光,熄灭了。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有宗室亲王借着酒意,
起身向帝后敬酒,言语间不乏对新后的奉承和对新帝“慧眼识珠”的赞美。“陛下英明,
皇后娘娘雍容华贵,实乃我大胤之福!臣敬陛下、娘娘一杯!”亲王满面红光。
萧承稷淡淡颔首,举杯欲饮。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不大,
却奇异地穿透了殿内的喧闹,清晰地响起:“臣妾苏晚,亦敬陛下、皇后娘娘一杯。
恭贺陛下得偿所愿,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个角落。
苏晚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她端着一个小小的酒杯,里面是清澈的酒液。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高台,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须的仪式。
萧承稷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苏晚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想开口阻止:“晚……”话未出口,苏晚已经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她的喉咙,她却感觉不到任何滋味。放下酒杯,她没有坐下,
而是绕过桌案,一步步走向殿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她,殿内诡异的安静下来。
她走到御阶之下,离那对耀眼的新人只有几步之遥。
她能清晰地看到沈嫣然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和警惕,
也能看到萧承稷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和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惊愕,有担忧,
甚至还有一丝……恐慌?恐慌?苏晚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他也会恐慌吗?为了谁?
她不再看他,目光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然后,缓缓地、一丝不苟地跪了下去。
额头再次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臣妾苏晚,”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清晰得如同玉珠落盘,“叩谢陛下隆恩。一谢陛下当年救命之恩,免臣妾于流寇刀下。
”这是他们相遇的开始,一场英雄救美,让她情根深种。“二谢陛下十年相护之情,
予臣妾东宫安身之所。”那是她最幸福的十年,以为找到了毕生依靠。
“三谢陛下……今日成全之恩。”成全他与沈嫣然的帝后情深,成全她彻底的心如死灰。
每一声叩首,都伴随着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一下,两下,三下。“咚!咚!咚!”每一下,
都敲在萧承稷的心上,让他脸色煞白,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苏晚!
你做什么!快起来!”沈嫣然也花容失色,
紧紧抓住萧承稷的衣袖:“陛下……”苏晚仿佛没有听见。她抬起头,
额上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肿,隐隐渗出血丝。她依旧不看萧承稷,目光空洞地直视前方,
继续道:“陛下恩重如山,臣妾无以为报。惟愿陛下与皇后娘娘,琴瑟和鸣,白首同心,
福泽绵长,江山永固。”说完,她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地砸在地砖上。这一次,
血珠终于从破皮处渗出,蜿蜒而下,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划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臣妾……告退。”她艰难地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身。那挺直的背影,
带着一种决绝的破碎感,一步一步,蹒跚却坚定地,朝着殿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萧承稷的心尖上,鲜血淋漓。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惨烈的一幕震住了。
萧承稷目眦欲裂地看着那染血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的黑暗中,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想追出去,想把她抱在怀里,
想擦掉她额上的血……可是,帝王的身份,满殿的臣子,身侧的新后,像无数道无形的枷锁,
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颓然跌坐回龙椅,金杯中的酒液泼洒出来,染湿了明黄的龙袍。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亲手推开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
而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和暖。那三声叩首,是诀别,是祭奠,
更是苏晚对他、对他们过往十年,最彻底的凌迟。四 寒刃毁颜自那夜宫宴后,
苏晚便彻底病倒了。额上的外伤在太医的诊治下渐渐结痂愈合,留下了一道淡粉色的疤痕。
但心上的伤,却如同溃烂的脓疮,日日夜夜折磨着她。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即使偶尔入睡,也会被噩梦惊醒,梦里全是萧承稷冰冷的目光、沈嫣然得意的笑容,
还有那三声如同丧钟般的叩首声。栖梧宫彻底成了冷宫。除了定时送饭食和药的下等宫人,
再无人踏足。青黛想尽办法想逗她开心,想让她多吃一口饭,都无济于事。
苏晚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形销骨立。萧承稷再未出现。
他似乎彻底遗忘了这个角落。只是偶尔,在批阅奏折到深夜,
或者在御花园看到那几株半死不活的杏树时,心口会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会想起那个跪在冰冷地砖上,额头染血的倔强身影。但他很快会强迫自己将这些念头压下。
他是皇帝,他需要平衡前朝后宫,他需要沈家背后的兵权稳固江山。
一个苏晚……一个苏晚而已……他一遍遍地这样告诉自己,像是在说服别人,
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这日黄昏,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
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栖梧宫破败的殿门,却被人从外面粗鲁地推开了。
不是送饭的宫人。进来的是几个面生的、穿着体面宫装的嬷嬷和太监,
簇拥着一个身着华服、珠翠满头的女子——新后沈嫣然。沈嫣然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