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疯狂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仿佛有无数只手指在焦躁地叩门。我蜷缩在租住的老式公寓客厅那把摇摇晃晃的藤椅里,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快递单边缘被雨水洇湿的褶皱。这张单薄的纸片在台风夜显得格外沉重,
寄件人一栏只有潦草的三个字 ——旧识寄,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
像朵正在腐烂的墨色花。公寓里只开了盏昏黄的落地灯,光线勉强照亮客厅一角,
将樟木箱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斑驳的墙纸上,像个沉默的巨人。
这只箱子两小时前被快递员放在门口,当时风雨正急,快递员浑身湿透,蓝色雨衣滴着水,
放下箱子时嘟囔了句:这箱子沉得邪门,收件人写的是二十年前的门牌号,
亏得老邻居说你在这儿租房。他临走前还回头看了眼箱子,眼神里带着几分怪异。
我起身走到箱子旁,指尖刚触到樟木表面就缩了回来。木质冰凉,带着雨水浸透的湿意,
箱身雕刻的缠枝莲纹凹凸分明,花瓣卷曲的弧度、叶片的脉络都清晰可辨,指尖划过纹路时,
能摸到岁月磨出的圆润棱角。
这箱子太熟悉了 —— 小时候外婆家的储物间里就摆着一只一模一样的,
只是那只箱子常年盖着靛蓝色粗布,布角绣着小小的安字,外婆从不让我碰,
说里面装着压箱底的念想。深吸一口气,我蹲下身抠黄铜锁扣。锁扣早已氧化发黑,
扣环上缠着几缕干枯的蛛网,指甲嵌进锁扣缝隙用力一扳,咔嗒一声轻响,
积在锁眼里的灰尘簌簌落下,呛得我打了个喷嚏。箱盖很重,我用了两只手才缓缓掀开,
一股混杂着檀香、旧棉絮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呛得我咳嗽起来。这味道像台时光机,
猛地将我拽回二十年前的梧桐巷 —— 那时外婆总在初秋的晒谷场上翻晒樟木片,
阳光把樟木晒得温热,整个巷子都飘着这种清苦又温暖的香气。
箱子里铺着的暗红色绒布已经褪色发脆,变成了浅褐色,边角处磨出了细密的毛边,
像蒲公英的绒毛。我小心翼翼地拨开绒布,一枚银质长命锁躺在中央,锁身被岁月磨得发亮,
平安二字的刻痕里积着浅灰的灰尘,需要用指甲轻轻刮才能看清完整的字迹。
锁链缠着半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边缘卷曲得像枯叶,
上面的小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梳着歪歪扭扭的双丫髻,
正踮脚往照相馆的布景假山上爬,露出的脚踝上还沾着泥点,嘴角沾着没擦干净的糖葫芦渣。
我的指尖抚过照片上女孩的笑脸,喉咙突然发紧。这是我十岁生日那天拍的照片,
拍完这张照片的第三个月,我们就搬离了梧桐巷。搬家后不久,老房子意外失火,火光冲天,
映红了半个夜空,所有旧物都烧光了,
包括这枚戴了八年的长命锁 —— 当年消防员清理火场时,只找到一堆扭曲的金属块,
爸妈用筷子扒拉半天,说长命锁肯定化成铁水了。咔嗒。箱底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像是有小石子在里面滚动。我屏住呼吸掀开绒布,发现箱底木板上有块纹路格外清晰的区域,
边缘有细微的缝隙,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用指甲抠住缝隙用力一撬,木板应声而起,
露出一个巴掌大的暗格,里面躺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盒身上印着模糊的牡丹图案。
铁皮盒的锁孔形状奇特,像片被虫蛀过的枫叶,边缘还有细小的锯齿。我拿起长命锁比对,
心脏猛地一跳 —— 锁身上的 S 形挂钩竟和锁孔严丝合缝,像是专门为它打造的。
将挂钩***锁孔轻轻一转,咔嗒声再次响起,盒盖弹开的瞬间,
一沓泛黄的信笺和一本牛皮封面的日记滑了出来,信笺上还别着枚生锈的铁夹子。
最上面的信封用红绸带系着,绸带已经褪色成浅粉色,失去了光泽,边缘磨损得厉害。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清丽,是用毛笔蘸着蓝黑墨水写的:致念念,待你看懂这些信,
便到梧桐巷来找我。阿元字。墨迹微微发蓝,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信封上,晕开一小片水渍。阿元是外婆的小名,
这世上只有她会叫我念念。可外婆在二十年前那场大火里失踪了,
消防队挖遍了火场的每一个角落,
只找到半枚烧变形的银镯子 —— 那是外公留给外婆的遗物,镯身上刻着他们的结婚日期。
这些年爸妈从不愿提梧桐巷,每次我问起外婆,他们都眼神躲闪,
只说外婆去很远的地方享福了。窗外的台风还在咆哮,老旧的窗户被吹得吱呀作响,
窗棂像是随时会散架,像是有人在窗外哭泣。我颤抖着拆开红绸带,抽出最上面的信纸。
信纸是粗糙的毛边纸,带着草木的纹理,边缘已经发脆,轻轻一碰就会掉渣,
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只是末尾处有几处晕开的墨迹,像是写字时落了眼泪,
又或是被雨水打湿过。1987 年 9 月 13 日,阴。
今天巷口的张奶奶又送来了腌菜,瓦罐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说是今年最后一坛雪里蕻。
我给她装了碗新蒸的桂花糕,撒了层白糖,她临走时偷偷塞给我两颗水果糖,用油纸包着,
说给念念当零嘴。巷口那棵老梧桐树下,又站着那个穿灰布衫的男人,
他背着手盯着咱们家的方向,眼神直勾勾的,看得人心里发毛。下午我去井台打水时,
看见他在捡念念掉的花绳,那绳子是我昨天刚用五彩线给她编的,上面还系着小铃铛……
我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颤。1987 年我七岁,正是爱疯跑的年纪,
总爱拿着花绳在巷子里追蝴蝶。记忆里确实有个总在巷口徘徊的男人,他头发花白,
梳着整齐的发髻,总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口袋里装着水果糖,每次见我都会笑着递糖。
外婆从不让我接他的糖,拉着我就往家走,走过他身边时,
我总能听见外婆小声说别再来了,现在想来,外婆那时看他的眼神,
分明带着恐惧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第二封信里提到了那只瘸腿的流浪猫。
念念今天把早饭的馒头掰碎了喂猫,小猫瘸着后腿蹭她的裤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她就抱着猫在晒谷场上转圈圈,说要给小猫当姐姐。我看着她的笑脸,
心里又酸又疼 —— 要是当年……后面的字迹被涂抹得看不清,墨团浓得发黑,
只留下一团模糊的墨渍,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翻到第五封信时,终于看到了林先生
的名字。1988 年 2 月 17 日,雪。今天林先生来送年货,穿着青色棉袍,
戴着毡帽,带来了两斤红糖和一包红枣,红枣个个饱满。他说念念的生辰犯冲,
开春后怕是有劫难,眉间带着黑气,问我愿不愿意走『替身』的路子。
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油灯烧了半宿,看着念念睡梦中的笑脸,小嘴巴还在咂巴,
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阿伟外公的名字,你说我该怎么办?看到这里,
我突然想起八岁那年春天的怪病。那时我连续高烧不退,浑身长满红疹,像熟透的草莓,
镇上的医生查不出病因,只摇头说邪气入体。爸妈带着我跑遍了城里的大医院,
做了无数检查,抽了好多血,却始终查不出病因。我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时,
总看见外婆跪在床头烧香,烟雾缭绕中,她嘴里念叨着要罚就罚我,别伤我孙女,
声音嘶哑。日记比信写得更详细,牛皮封面已经磨出了毛边,边角卷成了波浪形,
扉页上用铅笔写着阿元的念想,字迹已经有些模糊。翻开第一页,
里面夹着片干枯的梧桐叶,叶脉清晰如旧,呈深褐色,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
1988 年 3 月 25 日,雨。林先生把长命锁还回来了,用红布包着,
说已经请大师开过光。锁身上多了个小小的『安』字,刻得很精致,他说这是替身的名字。
我抱着长命锁哭了半宿,眼泪打湿了锁身,这锁是阿伟当年跑遍三个县城才给念念求来的,
铜匠铺的师傅打了整整三天,现在却要用来…… 我去巷口烧纸时,
看见那只瘸腿猫蹲在火堆旁,眼睛亮得吓人,像是能看懂人心事,
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1988 年 4 月 12 日,晴。
念念今天能下床走路了,脸色还是很白,但能自己端着碗吃饭了,医生说真是奇迹,
连药都没怎么用。可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心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林先生说替身已经找到了,是邻村一户人家的弃婴,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放在了祠堂门口,
襁褓里连张字条都没有,八字和念念一模一样。明天就要举行仪式了,
我把念念的胎发和指甲放进红布包里,用红线缝在了替身的贴身衣服里。
夜里梦见两个小女孩手拉手在火里跑,都穿着碎花棉袄,惊醒时枕头全湿了,心口跳得厉害。
我的手指停在替身两个字上,后背突然窜起一股寒意,像有冰块顺着脊椎滑下去。
原来我的病不是奇迹,而是外婆用这种方式换来的?邻村的弃婴…… 那个替身现在在哪里?
她过得好吗?日记写到 1989 年 7 月戛然而止,
最后一页的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
墨水都溅到了纸页边缘:1989 年 7 月 15 日,鬼节。大火烧起来的时候,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我抱着安安替身的名字往竹林跑,身后的房子噼啪作响,
木头爆裂的声音像在放鞭炮,像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看。念念,我的念念,外婆对不起你,
可外婆更不能失去你……后面的纸页像是被人硬生生撕掉的,边缘留着参差的毛边,
露出底下浅黄的纸芯。我的心脏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