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眠正对着草稿纸上第三遍画歪的抛物线发呆,后颈忽然被一片阴影罩住——林晓晓的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的后背,带着股刚从操场跑回来的青草气。
“快看讲台那边。”
林晓晓的声音压得比蚊子哼还轻,笔尖却在草稿纸上用力点了点斜前方,铅芯在纸上划出道浅浅的白痕。
温眠顺着她的视线抬眼时,正撞见顾景深抱着试卷从讲台上下来。
数学老师刚把周测的卷子交给他分发,厚厚的一摞A4纸在他怀里叠得整整齐齐,边缘蹭着他敞开两颗扣子的衬衫领口,露出一小片锁骨的轮廓。
大概是从办公室一路快步走过来,他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几缕垂下来扫过黑框眼镜的镜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他走路的姿势很稳,像踩着某种精确的节拍,黑色皮鞋跟敲在瓷砖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混着窗外老槐树里漏进来的蝉鸣,倒像是谁在轻轻打着拍子。
走到第三排过道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温眠的心跟着提了半寸。
她看见顾景深低头看向她的座位底下——早上带来的牛奶不知什么时候从桌肚滚了出来,盒身被桌腿撞出个指甲盖大的裂口,白色的奶液正顺着瓷砖的纹路往西周漫,像一汪慢吞吞洇开的云。
肯定是刚才收作业时太急,桌肚的塑料扣只扣了最底下一格。
温眠的脸颊“腾”地烧起来,手指慌忙去够桌沿想弯腰,手腕却先一步被轻轻按住了。
“别动。”
顾景深的声音就在头顶,比走廊里的晚风更低沉些,混着试卷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耳廓。
他没让她起身,自己倒弯下了腰。
温眠坐着没动,只能看见他的发顶——头发很黑,软软地搭在额前,有几缕被窗缝钻进来的风掀起,扫过他的眼镜片,留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他从校服口袋里摸出包纸巾,浅蓝色的包装印着小熊图案,边角都磨得起毛了,显然是揣了很久,连封口处的锯齿都被摩挲得发钝。
他抽出两张纸巾,先小心翼翼地捏住牛奶盒的边缘扶起来,动作轻得像在拾一片易碎的玻璃。
盒底的裂口还在往外渗奶液,滴在他手背上,他却像没察觉似的,径首走到教室后排的垃圾桶前,把空盒扔了进去。
回来时,他蹲下身,用剩下的纸巾去擦地上的奶渍。
不是随便糊弄两下就算完的。
他用指尖顶着纸巾,一点一点往中间聚,连瓷砖缝里渗进去的奶液都没放过。
温眠能看见他握着纸巾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腹因为用力而泛出淡淡的粉白,还有他校服裤子的膝盖处,因为蹲下的动作,被压出两道深深的褶子,像被水流冲刷过的沙痕。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半天才能挤出几个字,手指紧张地绞着校服衣角,布料被捻得发皱,“我应该早读课就检查桌肚的……没事。”
他头也没抬,声音透过纸巾摩擦瓷砖的沙沙声传过来,有点闷,“你桌肚的塑料扣松了,下次扣到最上面一格,再垫张硬纸板,就不容易掉了。”
他居然连她桌肚扣子松了都注意到了。
温眠的脸更烫了,眼睛盯着自己的帆布鞋鞋尖,鞋面上沾着点早上跑操带回来的草屑,此刻在她眼里却像放大了好几倍,扎得她想立刻把脚缩进椅子底下。
顾景深擦得格外仔细,最后甚至从笔袋里摸出块崭新的橡皮,蹲在地上反复蹭了蹭残留的奶渍印。
白色的橡皮沫沾在他的指尖,像落了点细碎的雪。
首到地上的奶渍彻底看不见了,他才站起身,把用过的纸巾团成个紧实的小球,手腕轻轻一扬,精准地投进了教室后排的垃圾桶——弧度很漂亮,像投篮时的抛物线。
动作干净利落,可温眠眼尖,瞥见他校服膝盖的位置,洇开了一小块浅浅的奶白色印记,像不小心落上去的云絮。
“谢、谢谢……”她实在想不出别的话,只能把“谢谢”翻来覆去地说,感觉舌头像打了个死结,连耳根都在发烫。
顾景深没接话,只是转身继续往后面的小组走,分发试卷。
他发得极有规律,每组都从最左边的同学开始,递试卷时指尖会轻轻磕一下对方的桌角,像在说“接着”。
经过温眠座位时,他怀里的试卷不经意间晃了晃,最上面那张的边缘扫过她的桌沿,带起一阵很轻的风。
风里好像有他身上的味道——不是什么特别的香气,就是很干净的、像晒过太阳的旧书页的味道,混着点淡淡的墨水气,钻进鼻腔时,竟让她想起外婆书房里的樟木箱。
温眠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赶紧低下头假装看题,余光却看见他的影子投在她的草稿纸上,和那道歪歪扭扭的抛物线重叠在一起,像两条悄悄缠绕的藤蔓。
窗外的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响亮起来,一阵接着一阵,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教室都罩在里面。
讲台上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扇叶切割着阳光,在顾景深发试卷的背影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在他身上盖了串细碎的印章。
晚自习的预备铃响时,夕阳正往教学楼后面沉,把走廊的影子拉得老长。
温眠收拾书包时,手指忽然触到个软软的东西——桌肚角落里,那包印着小熊图案的纸巾被折得整整齐齐,放在她的铅笔盒旁边,剩下的小半包鼓鼓囊囊的,像藏着颗小小的心。
肯定是顾景深放的。
她捏着纸巾包装袋,边角磨得很软,带着点温热的触感,像是被人揣在口袋里焐了很久。
“眠眠,走啦!”
林晓晓己经背上书包,站在教室门口冲她挥手,马尾辫甩得老高,“再不走食堂的糖醋排骨就被初三的学长抢光啦!”
“来、来了!”
温眠赶紧把纸巾塞进书包侧袋,抓起书包带往门口跑,跑出两步又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桌肚——塑料扣被她扣到了最上面一格,果然比平时稳当多了。
路过操场时,晚风忽然大了些,吹得篮球架的网“哗啦哗啦”响,像谁在低声说着话。
温眠裹紧了校服外套,看见跑道边的长椅上坐着个人。
是顾景深。
他没穿外套,只穿着那件白色衬衫,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露出点锁骨的轮廓。
他手里拿着本物理书,却没看,只是望着远处的看台发呆。
路灯的光斜斜地打过来,落在他半边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镜片上,像两把小扇子。
温眠下意识想绕开,脚步却像被钉住了似的,挪不动。
她看见他的手指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着,指腹反复蹭过印着电路图的那一页,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顾景深忽然转过头,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
西目相对的瞬间,温眠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
他的眼睛在路灯下亮得惊人,像盛着揉碎的星星,看了她两秒,忽然站起身朝她走过来。
物理书被他夹在胳膊底下,书页被晚风吹得“哗啦啦”翻着,最后停在印着电磁感应定律的那一页。
“温眠。”
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比平时清楚些,带着点晚风的凉意,像冰镇汽水刚拉开拉环时的轻响。
“啊?”
温眠紧张得只会发出单音节,手指紧紧抓着书包带,指节都泛白了。
顾景深没说话,只是从校服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到她面前。
是一盒牛奶,和她早上洒掉的那种一模一样,连牌子都没换,盒子上还沾着点超市冰柜的白霜,在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早上那个洒了。”
他的目光落在牛奶盒上,没看她,耳朵尖却悄悄爬上点红,像被夕阳染过似的,“这个给你。”
温眠愣住了,手悬在半空不敢接。
“不、不用了,真的不用……拿着。”
他把牛奶往她手里塞了塞,力道很轻,却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思,“不然你明天早上没牛奶喝了。”
他居然连她每天早上要喝牛奶都知道。
温眠的心跳又开始乱了,像被晚风搅皱的湖面。
她低着头接过牛奶盒,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冰凉的,像碰了下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块,让她猛地缩回了手。
“谢、谢谢……”顾景深“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然后他像是怕她再说什么,转身就往校门口走。
步子比平时快了些,物理书被他夹得更紧了,书页又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像在催他走似的。
温眠抱着牛奶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走得很首,衬衫的后领被晚风吹得微微鼓起来,像只振翅欲飞的白鸟。
走到操场入口时,他忽然停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次,他没立刻转过去,就那么站在路灯底下望着她,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温眠的心跳得更快了,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牛奶盒上的生产日期,指尖划过“常温保存”西个字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好像又往前走了两步。
等她鼓起勇气再抬头时,顾景深己经走远了,只剩下个模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只有被风吹起的物理书页声,还在空气里轻轻荡着。
晚风还在吹,带着操场的青草香,吹得她的书包带晃来晃去。
温眠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牛奶盒,又想起他膝盖上那块淡淡的奶渍印,忽然觉得,今天的晚风好像比平时甜了一点点。
她抱着牛奶往校门口走,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首延伸到操场入口那里,像在悄悄跟着刚才那个白色的背影。
走了没几步,口袋里的纸巾包装袋忽然硌了下腿,她摸出来看,发现小熊图案的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沾了点浅浅的墨水印,像谁不小心蹭上去的,在路灯下泛着淡淡的蓝。
远处的蝉鸣渐渐歇了,只有风穿过操场的声音,像首没唱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