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狗眼佛光
它寄生在一条瘸腿野狗的肋骨缝里,随着狗肋骨起伏的节奏,感知着这个破碎的世界。
空气里是尘土、腐肉和香火燃尽后呛人的余烬混合的味道。
野狗拖着断腿,在倒塌的坊墙和焦黑的梁柱间逡巡,湿漉漉的鼻头贴着冰冷的石板,搜寻着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半块发硬的胡饼、被啃噬过的鼠尸、或者……来自那座寺庙的供品。
那座寺庙是废墟中唯一“完整”的建筑。
不,与其说是完整,不如说是被一种蛮横的“金光”强行粘合着。
寺庙的最高处,莲台之上,矗立着一尊巨大的金身。
金身的面容模糊在刺目的光晕里,唯有那只高举的右手清晰可见——五指虚握,指节以一种永恒的、僵硬的姿态凝固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挥下雷霆万钧的一棒。
那是“斗战胜佛”的金身。
在经骨的感知里,那金身并非神圣,更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金属牢笼。
它“嗅”不到佛性,只“尝”到一种金属的锈腥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强行压制的腥臊野性。
野狗饥饿的呜咽在喉咙里滚动。
它本能地避开白日里偶尔出现的、穿着破烂僧袍在废墟上茫然行走的“信徒”,只在夜色如墨汁般彻底浸透长安时才敢行动。
今夜,它的目标很明确:寺庙供桌底下,那几块被遗忘的、沾满香灰的糕饼。
月光惨白,穿过破败的穹顶,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冰冷的金身上。
野狗贴着墙根的阴影,无声地潜行,腐烂的断腿在瓦砾上拖出细微的沙沙声。
它终于溜到了供桌下,涎水从尖利的齿缝滴落。
就在它迫不及待地叼起一块硬邦邦的糕饼时,经骨猛地一“颤”。
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檀香彻底掩盖的气息,顺着糕饼钻入了它的感知。
花果山的桃味。
清冽、甘甜,带着一丝山野雨后泥土的腥气,还有……阳光晒在猴毛上的暖意。
这味道与周遭的腐朽死寂格格不入,像一滴滚烫的油落入了冰水。
这味道触发了经骨深处一段模糊的影像碎片:一个毛茸茸的身影,在深夜偷偷溜进这空旷的大殿。
他(它?
)的动作快如鬼魅,带着一种刻意的蹑手蹑脚。
他小心翼翼地扒拉开那些精致但冰冷的贡品,从怀里摸出几个毛茸茸、还沾着露水的野山桃,飞快地替换掉供盘里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仰头看着那尊与自己面目相似的金身,呲了呲牙,金色的眼瞳里没有成佛的慈悲,只有一丝顽劣的得意和……深藏的、不易察觉的落寞。
他伸出爪子,在金身虚握的指关节上,极其隐蔽地抠了几下。
几缕带着微弱金光的猴毛,混着一点剥落的金漆,飘然落下,无声地融入供桌下的尘埃里。
像是在给一个名为“过去”的自己,留下一个只有自己才懂的暗号。
怕这冰冷的佛身,彻底忘了花果山的模样。
影像碎片戛然而止。
野狗己囫囵吞下了那块沾着桃味的糕饼,意犹未尽地舔舐着地上的碎屑。
经骨的注意力却被金身牢牢吸住。
它“看”着那尊在月光下更显孤高的金身。
那虚握的手势,在经骨的感知里,不再是威风的象征,反而像一个空洞的、徒劳的挣扎姿势。
它在抓什么?
它还能抓住什么?
“咯……吱……”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金属摩擦特有的滞涩声,突然从金身内部传来。
这声音细微到几乎被夜风吹散,却让经骨的“意识”如同被针扎了一下。
那声音,像极了生锈的铁轴在极其缓慢、极其不情愿地转动,带着沉重的、被岁月和某种无形力量禁锢住的痛苦。
野狗似乎也听到了,警觉地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瘸腿下意识后退一步,撞翻了供桌旁一个倾倒的香炉。
“哐当!”
金属撞击石板的脆响,在死寂的废墟中如同惊雷。
就在这一瞬间——“轰隆!”
酝酿了整晚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带着雷霆的怒吼狠狠砸在寺庙残破的屋顶、瓦片、以及那尊斗战胜佛的金身之上。
雨水冲刷着金身,洗去表面的浮尘,却洗不掉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某种内在的腐朽。
“咯吱……咯吱吱……” 内部的异响陡然加剧!
不再是滞涩的转动,而是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精准地劈在金身高举的右臂与肩膀的连接处!
“咔嚓——!!!”
震耳欲聋的断裂声盖过了雷暴!
那只永远保持着“握棒”姿势的、象征着无上佛威与战斗荣光的右臂,竟齐肩断裂!
沉重的、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佛手,连同半截小臂,裹挟着暴雨和电光,从高空轰然坠落!
“轰!!!”
它重重砸在莲台下的青石板上,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断口处,不是血肉,也不是纯净的金玉,而是扭曲断裂的、闪着暗哑金属光泽的……齿轮和轴承!
断裂的金属构件暴露在暴雨中,雨水混着一种暗红色的、粘稠如油污的液体从中渗出,散发着铁锈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花果山泥土的腥甜气息混杂的怪味。
金身失去了手臂,巨大的惯性让它整个身体猛地向前倾斜。
“嗡——轰隆!!”
失去了平衡的斗战胜佛金身,如同被推倒的巨大铁像,从高高的莲台上首首摔落!
沉重的躯体砸穿本就摇摇欲坠的殿宇一角,激起漫天烟尘和碎木,最终重重摔在冰冷的、积水的废墟地面上。
它的胸口朝上,在猛烈的撞击下,那庄严的佛甲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经骨透过野狗惊恐收缩的瞳孔,“看”得清清楚楚。
裂缝深处,并非想象中的佛骨舍利或璀璨佛光。
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
而在那黑暗的边缘,一个圆溜溜、带着焦黑色泽的硬物,正顺着裂缝滚落出来,掉进浑浊的泥水里。
那东西在泥泞中滚了两圈,停了下来。
借着又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经骨清晰地“看”到了它的全貌:半块风干皲裂、布满岁月痕迹的蟠桃核。
桃核的边缘,有一个极其清晰的、深刻的牙印。
那牙印的形状,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啃咬痕迹,与周围冰冷的佛金、断裂的齿轮形成最荒诞的对比。
这个牙印,经骨的意识深处立刻翻涌起另一段碎片:五行山下,乱石嶙峋。
一只瑟瑟发抖、瘦骨嶙峋的小猴子,从石缝里费力地塞进一个干瘪发蔫的桃子。
被压在山下的身影艰难地扭过头,张开干裂的嘴,用尽力气咬了一口。
他舍不得吃完,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把这带着小猴子体温和最后一点心意的桃核,藏在了自己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这一藏,就是五百年。
成佛之日,万仙来朝。
金光万丈中,他面无表情地将这枚早己干枯、却烙印着五行山下绝望与唯一温情的桃核,塞进了这尊象征无上荣光的金身冰冷的胸膛里。
像一个卑微的囚徒,在给取代自己的完美雕像,留下一个证明“我存在过”的凭证。
“我…还是我。”
泥水冲刷着这半块带着牙印的桃核,它静静地躺在斗战胜佛金身破裂的胸口旁,躺在冰冷的齿轮断臂边,躺在废墟的泥泞里。
野狗似乎被这接二连三的巨响和闪电吓破了胆,夹着尾巴,呜咽着,不顾断腿的剧痛,一瘸一拐地疯狂逃窜,消失在暴雨如注的黑暗废墟深处。
经骨随着野狗的肋骨剧烈颠簸,最后一丝“视野”停留在那半块桃核上。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它,也敲打着那尊破碎的金身。
金身空洞的眼窝望着漆黑的、电闪雷鸣的天穹,脸上那永恒慈悲的微笑,在暴雨的冲刷下,显得无比僵硬而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