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时，怀里还揣着那张浸透汗水的欠条。
包工头张彪叼着烟冷笑：“私了十万，闹事一分没有。”我跪在冰冷的调解室，
听着对方律师嘲讽：“人死了，赔偿金更好谈。”母亲在灵堂哭晕，
张彪却开着新买的奔驰招摇过市。三年后，我以记者身份重回小城。
张彪在豪华包厢举杯：“小记者，写篇报道能挣几个钱？”他不知道，
我包里装着偷拍他行贿的U盘，更不知道我身后的镜头正对着他。“张老板，”我微笑碰杯，
“您的奔驰，该换主人了。”1 血染欠条我爸是从七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掉下来的。
我接到电话时，工地那特有的尘土味儿和嘈杂声浪仿佛已经钻进了耳朵里，
搅得我脑仁嗡嗡作响。等我像颗被射出的子弹一样冲到现场，人已经被白布盖上了。
水泥地上一滩刺眼的暗红，边缘不规则地洇开，像张绝望的地图。工头老赵蹲在旁边，
一张黢黑的脸皱得像揉烂的废纸，手指缝里夹着的劣质烟，烟灰簌簌往下掉。他抬眼看见我，
喉咙里咕噜了一下，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颤巍巍地伸手指了指我爸的方向。
我的腿像是灌满了工地上的劣质水泥，每一步都沉得要把骨头压断。掀开白布一角，
那张熟悉的、被生活刻满沟壑的脸露了出来，沾着灰，凝固着猝不及防的痛苦。血，很多血，
从他后脑勺渗出来，染透了衣领，更浸透了他怀里紧紧攥着的那张纸。我认得它。
那是我爸揣了大半年、折了又折、汗水和指印都模糊了字迹的欠条。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张彪欠李国富工资款：叁万捌仟元整。” 现在，
那欠条下半截浸在粘稠发黑的血里，字迹被血污吞噬了大半。我伸手去掰他僵硬的手指，
想把那张浸透了他血汗的纸抽出来，冰凉的触感让我猛地缩回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2 买命调解室弥漫着一股廉价消毒水和陈年烟灰缸混合的怪味。空调嗡嗡响，
吹出的风也是温吞的，吹不散那股压在心口的闷。我和我妈坐在塑料凳子上，
像两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我妈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只剩下眼睛红肿着，
空洞地望着对面墙上一块剥落的墙皮。门开了。一股浓烈的古龙水味先冲进来。
包工头张彪走了进来，一身名牌休闲装，脖子上挂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
他身后跟着个夹着公文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律师。张彪大咧咧拉开我们对面的椅子坐下，
皮椅发出难听的吱嘎声。他掏出一盒软中华，弹出一支叼上，
“啪”地一声用镀金的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喷吐在空气里。“嫂子，大侄子，
”他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稔，眼神却像在打量两件待处理的货物，“国富大哥这事儿，
太突然了，我也痛心啊！”他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弹了弹烟灰，“咱都是明白人，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过日子不是？这样，我张彪讲情义，十万块！一次性了结，
签个字，钱马上到账。够你们娘俩好好缓一阵子了。”十万？我妈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手死死抠着塑料凳的边缘，指节泛白。那张浸血的欠条就在我口袋里，
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腿。三万八的工钱，加上我爸一条命，就值十万？我喉咙发紧，
刚想开口，张彪旁边的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冷漠得像结冰的玻璃。
“李女士，李先生，”律师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念一份枯燥的合同，“出于人道主义，
张总才提出这个优厚的方案。走法律程序？首先，
你们得证明李国富的死亡与工作有直接因果关系，这需要时间，需要钱去鉴定，
结果还不一定。其次，就算最后判了，赔偿金……呵呵，”他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也未必比现在多多少。而且，拖个一年半载，你们耗得起吗？”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我妈灰败的脸，慢悠悠地加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扎进人心，“说实话，
人没了，赔偿金反而……更好谈一些。”我妈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呜咽，
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要不是我死死扶住，她就会滑到冰冷的地砖上。
3 灵堂之恨灵堂设在租来的城中村小平房里。空气里是劣质香烛燃烧的呛人味道。
我爸那张放大的黑白遗照摆在简陋的供桌上，笑容拘谨。几个远房亲戚帮忙张罗着，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妈穿着孝服，跪在灵前的草席上，背对着门口。
她的肩膀一直在抖，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像坏掉的风箱。我嗓子干得冒烟，
胸口堵着一团乱麻，想哭，眼睛却涩得发疼。我端着一碗几乎没动过的白粥，
走到她身边蹲下，想劝她吃点东西。手刚碰到她冰凉的手臂，她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
她抬起头，泪痕交错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枯槁。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焦距，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恨。那恨意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了我一下。
“岩啊……”她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
“你爸……他闭不上眼啊……闭不上……”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身体像风中残烛般猛烈摇晃，然后眼白一翻，整个人直挺挺地朝后倒去。“妈——！
”我手里的碗“啪”地摔在地上，白粥溅了一地。我扑过去抱住她，她身体轻得吓人，
像一捆干柴。几个亲戚惊呼着围上来，手忙脚乱地抬人，掐人中，喊着去找三轮车送医院。
小小的灵堂顿时乱成一锅粥。我跪在地上，抱着我妈瘫软的身体，
看着供桌上我爸沉默的照片，听着周围乱糟糟的声音，那团堵在胸口的乱麻猛地炸开，
变成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去找张彪！拼了这条命！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几乎要抠出血来。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嚣张地按了好几下。紧接着，
是村里几个半大小子兴奋的喊叫：“快看！大奔驰！彪哥的新车！真亮堂！
”我猛地扭头看向门口。透过攒动的人头和敞开的院门，
正好看见一辆崭新的黑色奔驰S级轿车，嚣张地停在狭窄的巷口，几乎把路都堵死了。
车窗降下，露出张彪那张志得意满的脸。他一手搭在车窗上，
手腕上的金表在夕阳下晃得刺眼，另一只手随意地朝灵堂这边挥了挥，
脸上带着一种看戏似的、毫不掩饰的轻蔑笑容。车子引擎低吼一声，
排气管喷出一股淡淡的尾气，扬长而去，留下更浓的汽油味和巷子里久久不散的议论与羡慕。
那瞬间，我妈身体的冰凉，亲戚的慌乱，我爸照片的沉默，全都消失了。
耳朵里只剩下奔驰车引擎的轰鸣，眼睛里只剩下张彪那张令人作呕的笑脸。
沸腾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压了下去。
我慢慢松开攥出血痕的拳头，把昏迷的母亲交给旁边的亲戚。站起来，走到供桌前，
看着我爸的眼睛。“爸，”我开口，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却异常平静，“这钱，我替您要。
他张彪怎么吃进去的，我让他怎么吐出来。连本带利。”4 年蛰伏三年，像把钝刀子割肉。
白天在报社像头拉磨的驴，查资料、跑现场、写那些没人看的豆腐块，晚上回到出租屋，
灯光惨白，泡面桶堆在墙角。支撑我的，
只有电脑里那个加密文件夹——张彪的名字像毒蛇盘踞在心头。他发迹了。
靠着当年吞下的那些黑心钱，加上攀上了主管城建的副局长陈茂生，摇身一变成了“张总”。
他成立的“宏远建筑”在县里风生水起，新楼盘一个接一个，广告牌上他挺着啤酒肚，
笑容满面，像尊镀金的弥勒佛。陈茂生，就是当年调解室里那个油滑律师嘴里的“规矩”，
如今位置更高，权力更稳。他们的勾结，在圈子里是公开的秘密，像一层油腻腻的污垢，
糊在所有人眼前，却没人敢擦。我蛰伏着，像条藏在阴影里的蛇。跑工地新闻，
接触那些被拖欠工资的农民工，听他们咒骂张彪，抱怨陈茂生；跑城建口的会议，
像个透明人，记录着那些冠冕堂皇的报告。蛛丝马迹，一点一滴，汇入我的加密文件夹。
宏远中标的过程有猫腻？施工安全记录造假？拖欠材料商货款？还有，
张彪和陈茂生那条隐秘的“输送带”——一个叫“鸿运茶楼”的地方。机会终于来了。
省巡视组要下来，重点就是工程建设领域乱象。风声鹤唳，县里表面上一片祥和，
底下暗流汹涌。我知道，该动了。那天，
我背着相机包走进“鸿运茶楼”二楼最里面的“听雨轩”。包间里烟雾缭绕，
麻将牌哗啦作响。张彪坐在主位，红光满面，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荤段子，引来一阵哄笑。
陈茂生也在，穿着件不起眼的夹克，坐在张彪下首，慢悠悠品着茶，
脸上带着一种上位者的矜持。我挂着职业化的笑容走过去：“张总好！陈局也在？打扰了，
报社做个企业家风采的系列报道，张总是我们县标杆，必须得采采您！”我语气谦恭，
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张彪斜睨了我一眼，那眼神和三年前在灵堂外如出一辙，
带着浓浓的轻视。他叼着雪茄，哈哈一笑，喷出一口浓烟：“哟，这不是老李家的大学生嘛？
出息了，当记者了？”他故意把“记者”两个字咬得很重，满是戏谑，
“爬格子能挣几个钱啊？够买我这一个车轱辘不？”他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肚子，
周围又是一阵附和的笑声。陈茂生抬了抬眼皮，扫了我一下，没说话，
眼神里是那种看蝼蚁般的漠然。我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冷得像冰窖。我拉开相机包，
假装在里面翻找采访本。包的内袋里，那个小小的黑色U盘静静地躺着，
里面装着我三年来的心血——张彪偷工减料的证据照片，几份关键的转账记录扫描件，
还有一段我费尽心思录到的、一个被张彪威胁过的材料商的电话录音。
而在我敞开的外套第二颗纽扣位置，一个伪装得极好的微型摄像头，
正无声地对准了张彪和陈茂生。“张总说笑了，”我拿出采访本和笔，
顺手把相机包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拉链故意留着一道缝，
露出里面摄像头的指示灯——一个极其微弱、几乎不可见的红点，此刻正稳定地亮着。
“挣的都是辛苦钱，哪能跟您比。不过嘛，”我话锋一转，端起桌上不知谁喝剩的半杯白酒，
朝张彪举了举，目光迎着他那轻蔑的眼神，“有些东西，该是谁的，终究得是谁的。
您说对吧？”张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听明白我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哼了一声，
不耐烦地挥挥手：“行行行，赶紧问！别耽误老子打牌赢钱！”我微笑着，
将杯中刺喉的劣质白酒一饮而尽。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很好，鱼儿在钩边，网，
已经撒开。摄像机，正记录着这一切。
5 风暴前夕巡视组驻地设在县郊一处不起眼的旧招待所，门口没有任何标识，
只有两个便衣安静地守着，眼神锐利。我把车停在隔了一条街的路边，熄了火。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手心全是汗。副驾上放着那个小小的黑色U盘和一个打印好的材料清单，
薄薄的几页纸，却重逾千斤。包里，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条加密信息，只有一个字：“清。
”这是我和线人约定的暗号，表示陈茂生正在市里开会，暂时回不来，
巡视组这边目前“干净”。时机稍纵即逝。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九月的风带着点凉意，
吹在脸上，稍微缓解了那股燥热。我快步穿过马路，走向招待所大门。
两个便衣的目光立刻锁定了我。“同志，找谁？”其中一个上前一步，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记者，李岩。”我尽量让声音平稳，出示了记者证，
“有重要情况，关于宏远建筑张彪和城建局陈茂生的违纪违法线索，
需要向巡视组领导当面反映。”记者证被仔细查验。另一个便衣拿起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
气氛凝滞，只有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片刻，对讲机里传来回复。
查验证件的便衣将证件还给我，侧身让开：“请进，三楼306，王组长在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