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新泥的潮腥,是深埋了白骨、浸透了血泪的那种陈腐气。
她扶在嫁衣上的指尖收紧了,茜素红浮光锦下金线绣的缠枝莲纹便显出几分嶙峋筋骨。
绣花针尖上凝的一点残血早叫京城流言传遍了。
“陆家那庶女一身白惨惨孝里,偏偏顶了血玉似的盖头进了镇远侯府的偏门!”
陆家西角门像是瘦骨嶙峋的老狗张开的豁口。
两扇脱了漆色的木门半歪在墙根下,隐约可见门后荒了的园子。
风卷着枯叶扑在陆明臻裙角上,几点泥泞缀在素白鞋尖,像溅开的泪。
“哎哟!
新姨娘可仔细着脚下!”
尖利嗓音穿堂风似地刮过耳膜。
陆明臻抬眼,门内甬道上斜戳着个穿赭色比甲的婆子,一张团团圆脸笑得慈眉善目,只那双嵌在肉褶里的三角眼漏着冰渣似的寒光。
是继夫人王氏陪房周妈妈。
陆明臻袖中的指尖掐进掌心,脸上半分波澜也无。
“周妈妈辛苦。”
声音清凌凌碎玉一般,散在呜咽北风里。
“哪敢说辛苦!”
周妈妈上前,指甲盖染得通红的肥手要拉陆明臻腕子,被她腕间一串泛青玉佛珠冷冷一冰,僵在半空。
“夫人才念叨,六姑娘有福,刚及笄就为侯府开了枝散了叶,省去多少辛劳!
瞧瞧这身段。”
指尖隔空点着陆明臻水蛇似的细腰,啧啧两声,“怕是个好生养的,熬过这遭,府里定亏不了姑娘体面。”
一句“开了枝散了叶”,滚钉板似的在陆明臻心口碾过。
她袖中手腕微动,一根银簪尖无声缩回袖笼暗袋里。
进了正院回廊,药气混着一种浓腻的甜香扑面而来,搅得人喉头发闷。
穿堂风吹动偏厅门帘一角,露出里面人影幢幢。
“……血光冲犯,灾星临门,老祖宗昨夜里咳喘就重了!”
王氏端坐上首,一袭赭石色暗纹锦缎袄,素净是素净了,头上那支赤金嵌红宝的如意簪却亮得扎眼。
她拈着块鹅黄帕子虚按着眼角,“三姑娘,你这大喜日子,真真……”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刀片似的刮在人身上。
底下站着个细眉细眼的少女,是陆家庶出三姑娘陆明菲。
她攥着块粉绢帕子绞得死紧,眼眶微红:“母亲……女儿那院东屋的琉璃窗,今早不知怎地就裂了蛛网似的纹……”声音打着颤。
陆明臻在门外站定。
一道描金影壁将她身形遮掩着,只余一片茜红裙角漏在外头。
“六丫头进府了?”
王氏的声音陡然冷了八度,像腊月铁钉敲在冰面上。
“老祖宗现下最忌红,你叫她去耳房歇着,离主屋远些,免得冲撞了老人家!”
语声带刃,却端得一丝不错,堪为当家主母风范。
陆明臻微微颔首,由廊下立着的一个吊梢眼小丫鬟引了,穿过抄手游廊,往那僻静角落的耳房去。
那小丫鬟名唤鹦哥儿,领路时步履飞快,嘴里也不闲着,眼梢刻薄地斜乜着陆明臻苍白的脸颊:“姑娘可晓得?
侯爷吩咐了,姑娘入府不比旁人,自有侯府的规矩伺候着!
份例么。”
她捏着嗓子学男人声音,“既入我镇远侯府,便是侯府的人,万事自有侯府替她担着,莫叫人嚼了舌根去!”
这鹦哥儿学得惟妙惟肖,侯爷卫凛的冰冷威严隔着遥远距离首刺入耳。
陆明臻脚下未停。
鹦哥儿尖着嗓子,一路都在“侯府的规矩”,“侯府的份例”地念叨着。
耳房确是极清冷的去处。
窗户纸半新不旧,北风刀子似地穿透,一股霉味散在空气里。
墙角一张窄榻光秃秃的,连副帐幔也无。
鹦哥儿指给陆明臻后,扭着腰就去了门口:“姨娘稍候,我去传下头送份例来!”
这一“稍候”,就是两个时辰。
窗纸外天色己由青灰转昏黑,寒气蛇一样钻进骨头缝里。
门外传来压低的讥笑声,是鹦哥儿和几个婆子的声音:“…真当自己是正经姨娘了?
连个陪嫁的箱子都没抬进来一个………那点寒酸份例,侯爷是宽厚,可也得我们手底下人替她‘分忧’不是?”
“那二两银子的头面,那绸子…啧啧,可别让这灾星沾了手,给老太太的咳疾添了霉气!”
最后一句声音刻意拔高,利刃般劈进来。
陆明臻坐在冰凉硬榻上,指尖捻着袖袋里一颗冰凉的米粒小金馃子——那是她娘死前塞进她荷包的最后一粒银子。
腕间那串青玉佛珠沁着寒气,贴着皮肤。
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鲁莽地推开了半扇,寒风倒灌而入。
还是那个鹦哥儿。
她手里托着个黄杨木托盘,堆着些料子、纸包,高高噘着嘴,眉毛快飞进鬓角里。
“姨娘久等了吧?”
拖长了调子,将那托盘往窗下小杌子上一掼,几样物什滑落出来。
一卷松花绿暗纹绸子,颜色陈旧得像陈年的苔藓;一根小小的、分量轻飘飘的素银簪子,连点花纹都没有;一包用粗劣桑皮纸包的药材,气味微弱地散着。
最底下压着个粗布小袋,鹦哥儿嘴角扯出一抹刻毒的笑,尖手指挑开袋口,倒出几粒粗糙的干瘪米粒和两块带着霉点的咸菜疙瘩。
“侯府份例在此,”鹦哥儿下巴抬得能戳死人,“姨娘好生守着。
药可得仔细煎了。”
她那眼神往陆明臻腰间溜了一圈,粘腻得如同水蛭,“莫脏了药性,损了根本!
那‘喜脉膏’的料,可珍贵得很呢!”
陆明臻目光掠过那干瘪的米粒咸菜,在桑皮纸包上定了极短的一瞬。
那里面包的“喜脉膏”,不过是寻常安神的当归、熟地、杜仲罢了。
紫河车的珍贵气息?
一丝也无。
她抬眸看向鹦哥儿。
昏暗中,那双极清极冷的眼,像深渊底结了霜的琉璃珠,竟看得鹦哥儿后颈一凉,剩下半截刻薄话生生堵在喉咙里。
陆明臻终于起身,行至杌子前。
素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手,拈起那支轻飘飘的素银簪。
“周妈妈的侄女?”
陆明臻突然开口,声音静得如同雪珠落地,清寒西溢。
鹦哥儿被这突兀的平静问得一愣,硬着头皮应:“是又如何?”
簪尖在空中划出极微弱的风声。
下一瞬,那支素银簪却精准地挑开了桑皮纸包的一角,几粒被碾碎的药末和几缕粗糙的絮状物暴露出来。
一股劣质的、朽烂稻草般的气息倏然弥散。
“‘喜脉膏’里的……紫河车?”
陆明臻指尖轻轻捻起一点,凑到鼻尖微嗅了一下,唇边逸出一丝极淡、极冷的讽意,“还是去年仓房里,被耗子啃过的陈年麦麸?”
耳房里死寂了一刹。
窗外风声呜咽。
鹦哥儿脸色瞬间变了,由白转红又透出青紫,像被扼住喉咙的鸟儿,嘴唇哆嗦着:“你…你胡沁什么!
这是上等的药材,是…是周妈妈亲自关照过……”声音尖利得破了音。
陆明臻不再看她,将那脏污粉末重新用纸包好。
指尖擦过鬓发时,一丝极淡的辛麻药气从银簪内里析出,散入空气中。
她走到耳房角落。
那里赫然放着个小巧的黄铜炭盆,零星几点余烬死气沉沉。
她蹲下身,将那包“珍贵”药材连同那块发霉的咸菜疙瘩,毫不犹豫地掷进那冰冷的灰烬里。
手伸向窗台下备好的一小坛猛火油。
噗!
一点火星自她袖中飞出,落在那堆杂物上。
幽蓝火舌“呼”地一声骤然腾起!
浓烈的油脂燃烧味混合着劣质药材焚烧后的焦臭猛烈爆发,一股灰黑的烟柱翻滚着冲撞上低矮的房梁!
炽热的火焰倒映在陆明臻深不见底的眼瞳里,跳动着,无声地吞噬那张写满恶毒与算计的清单。
“既不是药,”她盯着跳跃的火焰,声音如同冰刃刮过寒铁,清晰地盖过那刺鼻的燃烧噼啪声,“那便烧了干净!”
一千五百里外,关山雪冷。
玄甲长戟森然林立。
中军大帐,松明火把剥啄作响,投下巨大摇曳的狰狞暗影。
帅案后端坐一人。
墨色大氅沉凝如夜,映着火光,隐约勾勒出冷硬肩甲轮廓。
案上摊开一卷刚拆的密信,墨色淋漓的狂草铺满纸面:“…陆氏女以妾礼入府。
周门、鹦奴克扣其用,以秽物充喜脉膏药。”
“…酉时三刻,焚毁册记伪药于耳房铜盆,火油起烟甚烈,满院惊动。”
“…附识:此女似通药性。
引火物从何而来,尚未查明。”
火光倏地一跳,照亮执信的手。
骨节分明如铁铸,一道斜贯掌背的旧疤暗红蛰伏。
指尖在最后一行小字上叩了叩,力透纸背。
良久,薄唇无声弯起一线极淡、极冷的弧度。
像沾了血的刀刃在暗影里悄然一绽。
好。
总算……等到了刀刃出鞘的那声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