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我在回廊下捡到个落魄书生。他攥着破包袱倔强看我:“他日必十倍奉还。
”后来他高中探花,却当殿拒了宰相招婿:“臣已有妻。”红烛摇曳的新婚夜,
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颤抖着手解我衣带:“当年那碗甜汤...很暖。
”我笑着按住他不安分的手:“苏大人,先还伞还是先还命?”直到女儿出生,
他剪断脐带时忽然落泪:“绵绵脚踝的朱砂痣...和卿卿当年一模一样。”江南的春末,
雨水是常客。这日的雨却来得格外凶,天色沉得如同打翻了砚台,浓墨般的乌云沉沉压下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喧嚣声塞满了整个天地。
云卿抱着暖烘烘的赤铜小手炉,倚在回廊朱红的柱子边,百无聊赖地看着檐下连成线的雨帘。
水珠从青黑的瓦当上接连不断地滚落,在她脚边溅开小小的水花,洇湿了石榴红裙摆的一角。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打湿后特有的、带着点凉意的清冽气息,
还有庭院深处几株迟开的晚玉兰,被雨水一激,那甜香反而更浓郁了几分,
丝丝缕缕地飘过来。“一、二、三……”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
漫无目的地数着檐角滴落的雨珠。数到第七滴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庭院月洞门的方向,
动作倏地顿住了。门洞外昏沉沉的雨幕里,一个模糊的人影倒伏在湿漉漉的地上,一动不动。
深色的粗布衣裳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瘦削的轮廓。
那人身边散落着一个同样湿透了的、打着补丁的旧包袱,几本线装书散落出来,
书页在泥水里可怜地卷曲着。“呀!”云卿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攥紧了手炉温热的边缘,
指尖有些发凉。她踮起脚尖,探身努力想看清些,可隔着重重雨幕,
只能隐约辨出是个年轻的男子。“李嬷嬷!李嬷嬷!”云卿的声音带着点急切的微颤,
穿透了哗哗的雨声。
一个穿着褐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妇人闻声快步从廊下另一头转出来,“小姐,
怎么了?”顺着云卿手指的方向看去,李嬷嬷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老天爷!
这是……”“快,快去叫两个有力气的小厮来!”云卿定了定神,语速快而清晰,
“再让人去熬一大碗浓浓的姜汤,准备热水和干净衣裳!要快!”李嬷嬷连声应着,
提着裙子小跑着去了。很快,两个健壮的仆役冒着雨冲过去,
小心翼翼地将地上那湿透冰冷、人事不省的人抬了起来。那人被挪动时,
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地垂落,手指却下意识地蜷缩着,似乎想抓住什么,
最终只徒劳地擦过冰冷的、积着雨水的石板。
他被安置在云家前院一处闲置的、但颇为洁净的客房里。云卿隔着屏风站着,
听着里面仆役们忙碌的声响,鼻尖萦绕着越来越浓的姜汤辛辣气味。她悄悄探头看了一眼,
屏风后透出的烛光映着一个模糊的侧影,躺在榻上,依旧无声无息。过了许久,
仆役们才鱼贯退出,李嬷嬷走上前低声道:“小姐,人抬回来了,灌了姜汤,换了干爽衣裳。
看着是个读书人,包袱里就几本书和几件旧衣,身无长物,想是赶路遇了急雨又病倒的。
烧得厉害,嘴里还迷迷糊糊念着‘书…不能湿……’。”云卿轻轻“嗯”了一声,
绕过屏风走了进去。榻上的人已被收拾妥当,穿着府里小厮的干净布衣,头发用布巾擦过,
湿漉漉地散在枕上。他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
但那股濒死的灰败气息似乎褪去了一些。云卿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微微怔住。
那是一张极年轻的脸,纵然被病痛折磨着,眉骨鼻梁的线条却依旧清晰得有些锋利。
即使在昏睡中,他的眉心也微微蹙着,像是凝着一块化不开的寒冰。她刚想走近些细看,
榻上的人眼睫忽然剧烈地颤动了几下,随即猛地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深黑的眼睛,
初睁开时带着病中的茫然和虚弱,但仅仅是一瞬,那茫然便如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锐利,像被逼到绝境的幼兽,
瞬间锁定了站在榻边的云卿。他的目光扫过她身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绫罗绸缎,
扫过她怀里那个精致的赤铜手炉,最后落回她带着关切和好奇的、不谙世事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感激,反而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
瞬间充满了戒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刚一动,便牵动了病体,
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单薄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云卿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想帮他拍拍背顺气,手刚抬起来,却被他猛地挥开!力道不大,
却带着一股决绝的抗拒。“别碰我!”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像砂纸摩擦过木头,
带着烧灼后的粗粝。他喘息着,用尽力气撑起上半身,那双深黑的眼睛死死盯着云卿,
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施舍的难堪,有不肯低头的倔强,还有一种近乎灼人的光。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地上那个被仆役顺手放在角落的、湿透的破旧包袱,一字一句,
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今日之恩……苏玄……记下了。他日……必十倍奉还!”话音未落,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弓着背,咳得仿佛要把肺都呕出来,额头上青筋凸起,
冷汗涔涔而下,整个人摇摇欲坠,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执拗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云卿。
云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和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震得后退了半步,
心口莫名地紧了一下。那眼神太过复杂,让她有些无措,却又隐隐觉得,
这人不该被当作普通的落魄者看待。她看着他咳得撕心裂肺还要强撑的样子,
那股倔强反而让她心里软了一块。“谁稀罕你还了?”她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压过了他的咳喘,带着点江南女儿特有的软糯,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娇气,
“我爹爹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既倒在我家门外,就是命不该绝。好好躺着吧,
逞什么强?”她转头对候在门口的李嬷嬷吩咐:“嬷嬷,让厨房再送碗温热的甜汤来,
要红枣莲子炖得浓浓的。”说完,她不再看榻上那个依旧用复杂眼神盯着她的苏玄,
抱着小手炉,裙裾微动,转身离开了屋子。石榴红的裙角拂过门槛,
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暖香。苏玄紧绷的身体在她离开后才缓缓松懈下来,脱力地倒回枕上,
大口喘着气。那碗温热的红枣莲子甜汤很快送了进来,甜丝丝的热气氤氲开来,
和他记忆中冰冷的雨水、泥泞的土腥气格格不入。他盯着那碗汤,眼神晦暗不明,最终,
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苏玄就这样在云家住了下来。
他像一颗沉默的石子,投入了云家富贵喧闹的池塘,起初只激起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便沉入水底。他住在最偏僻安静的一角小院,伤好后便极少出院门,整日只与书本为伴。
云卿偶尔路过那院墙,总能听到里面传出抑扬顿挫的诵读声,清朗而专注,
穿透了庭院里的鸟语花香。江南首富云家的小姐,日子过得精致又无忧。云卿尤其嗜甜,
小厨房变着法子给她做各色点心:水晶糕、梅花酥、藕粉桂花糖糕……香气常常飘散开去。
起初,她只是让丫鬟给那僻静小院送一份,权当是府里的惯例。送了几次,
丫鬟回来却道:“那位苏公子每次都只收下,说声‘多谢小姐’,便再无他话,
点心……似乎也没动过。”云卿捏着手里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梅花酥,
小巧的眉头轻轻蹙起。不识好歹?她不信这个邪。这日午后,
她亲自拎着一个精致的朱漆食盒,里面装着刚蒸好的、撒了金桂花蜜的藕粉糖糕,
走进了苏玄那方小小的、几乎只有书和笔墨的院落。苏玄正伏在院中石案上写字,墨迹淋漓,
身姿笔挺如松。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是她,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
随即放下笔,站起身,依旧是那副疏离有礼的样子,拱手:“云小姐。”“喏,
”云卿把食盒往石案上一放,盖子掀开,甜香四溢,“尝尝这个。小厨房新琢磨的,
江南独一份儿!”她语气带着点炫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苏玄的目光落在那些晶莹剔透、点缀着金黄桂花的糕点上,喉结似乎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多谢小姐美意。只是无功不受禄,苏某……”“什么禄不禄的?
”云卿打断他,故意板起小脸,声音却娇脆,“你住在我家,吃我家的米,喝我家的水,
算不算‘禄’?多这一碟点心怎么了?”她拈起一块,不由分说地递到他面前,“拿着!
尝尝好不好吃,我还等着听意见回去告诉厨娘呢!”那糖糕几乎要碰到他的嘴唇,
少女指尖带着点温热的甜香气息拂过。苏玄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耳根在阳光下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晕。他终是伸出手,接过了那块温软的糕点,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她柔腻的肌肤,
两人都像被烫到般飞快地缩回手。苏玄垂下眼,将糕点送到唇边,极快地咬了一小口。
那软糯清甜、带着桂花香气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瞬间抚平了连日苦读的枯燥和腹中的饥饿。
他咀嚼的动作很慢,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如何?”云卿期待地问。
“……很甜。”苏玄的声音有些低哑,顿了顿,又补充道,“极好。多谢小姐。
”“这就对了嘛!”云卿立刻笑靥如花,像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夸奖,眉眼弯弯,
“喜欢就多吃点!以后我让人天天给你送!”她心情大好,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
脚步轻快地转身走了,留下满院甜香和一个握着半块糖糕、怔怔望着她背影的苏玄。
从那以后,云家小姐的甜点投喂成了小院里的日常。苏玄不再拒绝,只是每次接过点心时,
那声“多谢小姐”似乎不再那么干涩,偶尔,当云卿亲自送来,
他还会就书中的某个艰深典故请教一二。云卿虽不通经史,
却总能凭着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娇憨的话语,给出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别开生面的“见解”,
常常惹得苏玄唇角微动,虽未笑出声,眼底却像冰封的湖面投入石子,漾开浅浅的涟漪。
时光就在这无声的甜香和偶尔的书声问答中悄然溜走。转眼便是三年后的大比之年。
放榜那日,整个金陵城都轰动了。云府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回府,
激动得语无伦次:“中…中了!苏公子!头甲第三名!探花郎!”整个云府瞬间沸腾起来,
下人们奔走相告,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
云卿正在自己院子的秋千架上吃着蜜渍樱桃,听到消息,心猛地一跳,
手里的银签子差点掉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和自豪瞬间涨满了胸口,
比吃到最甜的樱桃还要甜上百倍。她提着裙摆就往苏玄的小院跑。小院里,
苏玄正站在那棵他常读书的老树下,身上还是那件半旧的青衫,只是洗得格外洁净。
他似乎已经知道了结果,脸上并无狂喜,依旧是惯常的沉静。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转过身。
云卿跑得脸颊微红,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仰着小脸看他,眼睛亮得惊人:“苏玄!
恭喜你!探花郎!”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碎金般洒在她明媚的笑靥上。苏玄看着她,
深黑的眼眸里沉淀着一种云卿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而深沉的东西。他缓缓抬起手,
似乎想碰碰她因奔跑而微乱的鬓发,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顿住了,
最终只是极其郑重地、对着她,深深一揖到底。“苏玄能有今日,
全赖小姐与云家……当年活命之恩,三年庇护之情。”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此恩此情,苏玄……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