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世人皆求长生,我求长生,不过为了多看一眼这山河无恙。
”卷一·浮世清欢第一章·懒起画蛾眉檐外雨声潺潺,像谁在檐角弹一曲《长相思》。
榻上人却连指尖都未动,只把半幅青丝垂到榻沿,任雨丝湿了发尾。她生得极艳,偏又极淡。
艳在骨,淡在眉眼。眼尾略挑,唇色天然,像三月桃花蘸了晨露,偏生神情倦怠,
仿佛世间万事皆与她无关。侍童第三次叩门,声音比前两次更轻:“姑娘,今日是祭星大典,
司天监的白衣使已候了半个时辰。”“哦。”她应得含糊,连眼皮都没掀。半刻钟后,
她终于坐起,赤足踏在织金毯上,脚踝系着一圈红绳,绳上坠一枚极小的铜铃。铃声极轻,
像幼猫踩过瓦片。铜铃是她自己炼的,铃舌却是昔年某位国师的遗骨。世人皆道她心狠,
却不知她只取那一星半点的骨粉,余下皆葬回南山。她唤作“沈折枝”,无门无派,
偏又无人敢直呼其名。折枝二字,取自“折得一枝香在手”,可她自己说,不过是懒得取名,
随手从诗里拣了两个字。铜镜前,她执螺黛,却迟迟不落笔。镜中人眸光潋滟,
像盛着一汪碎星。她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浮在唇边,像雪上月光,转瞬即逝。“罢了。
”她丢下螺黛,以指尖蘸了胭脂,在眉心点一粒朱砂。红得艳,艳得烈,
却偏衬得整张脸愈发清冷。祭星台高筑于皇城之北,九十九阶玉阶,阶阶凿星纹。
白衣使们列于阶下,衣袍猎猎,像一片雪浪。沈折枝出现时,雪浪无声地伏低。
司天监监正是个鹤发老者,拄着一根枯木杖,杖头悬一枚青铜浑天仪。他向她躬身,
声音沙哑:“星轨已乱,荧惑守心,还请姑娘出手。”她“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台下。
那里跪着一个孩子,衣衫褴褛,怀里抱着一只死雀。孩子抬头,眼睛黑得发亮,
像两颗浸在冰里的墨玉。沈折枝忽然问:“你叫什么?”孩子愣住,半晌才答:“阿苦。
”“苦的什么?”“苦……苦在活。”她笑了,这回笑得久些。她走下阶,赤足踏过玉阶,
像踏过一场雪。她蹲在孩子面前,指尖一点,雀鸟羽翼复生,扑棱棱飞起,掠过孩子头顶。
“你看,”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活也不难。”监正却在此刻跪倒,
杖上浑天仪疯狂旋转:“姑娘!星陨了!”夜空忽裂,一道赤芒坠向皇城。沈折枝抬眼,
眸中映出燃烧的尾焰。她伸了个懒腰,像晨起时打呵欠的猫。“慌什么,”她道,
“不过是颗星星。”她抬手,广袖流云般展开,袖口绣着一轮极小的月亮。月亮忽然亮了,
化作一道银辉,迎向赤芒。两光相撞,无声无息,赤芒化作千万流萤,散入夜色。
台下白衣使齐声诵咒,声音如潮。沈折枝却转身,牵起阿苦的手。“走吧,”她说,
“我饿了。”御膳房备了杏仁酥与梅子酿,她吃得很慢,一粒酥要分三口。阿苦坐在她对面,
眼睛一眨不眨。“想学?”她问。阿苦点头。“学来做什么?”“救人。”“救谁?
”“救……所有人。”沈折枝托腮,指尖沾了点糖霜。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也有人这样答她。那人后来成了国师,再后来,成了她铃上的一粒骨粉。“好啊。
”她应得随意,像答应明天天气晴。夜深,她遣退侍童,独自立于高楼。皇城灯火如星,
远处祭星台残火未熄。她抬手,指尖捻住一缕风。风在她指间化作细沙,
沙中隐约现出山河轮廓。“山河无恙……”她低喃,声音散在风里。铜铃轻响,
像一声极轻的叹息。第二章·一枕小窗浓睡雨霁后的皇城,像被谁轻轻呵了一口气,
雾气浮在琉璃瓦上,迟迟不散。沈折枝醒来时,日影已斜,窗棂上栖着一只翠羽雀,
喙边衔着半瓣杏花。她睁眼,并不急着起身,只是望着那雀,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晨昏。
“师父。”阿苦在门外唤她,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碎什么。“进来。”她仍躺着,
锦被滑至腰际,乌发铺了满枕。阿苦推门,手里捧着一只漆盘,盘上搁着一碗药、一盏蜜饯。
药色浓黑,蜜饯却是晶莹剔透的玫瑰琥珀。“御医说,您昨夜耗了神,需补。”“哦。
”她懒懒应一声,指尖在药碗边沿绕了一圈,黑药便凝成一朵墨莲,浮在碗心,不再冒热气。
阿苦瞪大眼。沈折枝把墨莲拈起,凑到鼻尖嗅了嗅,随手抛向窗外。莲花在空中碎成黑蝶,
蝶翅一震,散作药香,飘向皇城最偏僻的角落——那里,昨夜星陨的伤者嗅到香气,
伤口便止了血。“苦吗?”她问。阿苦愣了半息,才明白她在问药。“苦的。”“苦的好。
”她笑,“苦才记得住。”她起身,赤足踏地,脚踝铜铃不响,因她昨夜以真气封了铃舌。
她不想让任何人听见她的行踪——包括她自己。铜镜前,阿苦为她梳发。少年手指笨拙,
扯落她几根青丝。她也不恼,只从妆奁里取出一枚骨梳,递给他。梳是昔年国师所赠,
齿间刻满小篆,细看皆是“生”字。“师父,为何您的头发不会打结?
”“因为它们懒得纠缠。”她答得认真。梳罢,她披一件素纱衣,衣上无绣,
只在下摆用银线勾了几笔水纹。走动时,水纹便活了,像月下潮生。御花园的杏花开了,
粉白一片,风过时,花瓣簌簌落在她肩头。她抬手拂去,指尖沾了花汁,殷红如血。“阿苦,
”她忽然道,“你可曾想过,长生是什么?”少年想了想,摇头。“长生是……”她眯眼,
望向远处宫墙,“是看见同一株杏花开到第七万九千次,仍觉得它好看。”阿苦不懂。
沈折枝也不解释。她弯腰拾起一枚落花,双指轻碾,花汁染了指腹。她以指为笔,
在杏树干上画了一道符。符成,树干无声裂开一道缝,缝内竟是一方小小洞府,
洞中藏一卷竹简。竹简无名,只以朱绳系着。她解开绳,展开第一片,上面写:“荧惑守心,
天裂于北,以身为祭,可补一隙。”字迹是她自己的,却记不得何时所写。
“原来我早知道自己会死。”她轻声笑,把竹简抛给阿苦,“收好,等你长大,
替我选个好看的埋骨地。”阿苦攥紧竹简,指节发白:“师父不会死。”“傻子,
”她弹他额头,“众生皆会死,我只是死得慢些。”午后,司天监来人,说北地雪崩,
埋了三座城。监正跪请她出山。她正倚廊下打盹,闻言,连睫毛都没颤:“雪崩而已,
哭什么。”“是妖雪。”监正叩首,“雪中有啼哭,夜现万鬼灯。”她这才睁眼,
眸中映着远处天际,那里有一线灰白,像被谁用指甲划破的天幕。“万鬼灯啊……”她叹息,
“麻烦。”她起身,广袖垂落,袖中滑出一柄小剑,剑身如冰,剑尖却燃着一缕幽蓝火。
“阿苦,去收拾行李。”“要带什么?”“带你自己。”临行前,她去了一趟冷宫。
宫墙斑驳,苔痕上阶,废后坐在井边,怀里抱着一只锦盒。沈折枝向她行礼,
姿态散漫:“借我一用。”废后打开锦盒,盒中是半块虎符。“能号令多少?”“三万阴兵。
”“够了。”她把虎符系在铜铃旁,铜铃忽然响了,声音清越,像雪落铜盘。废后望着她,
眼底是死水微澜:“你终要走那条路。”“嗯。”“不悔?”“悔是什么?”她转身,
赤足踏过青苔,背影被斜阳拉得很长。废后望着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少女,
也曾这样目送一人赴死。皇城门外,监正率百官相送。她骑一匹瘦马,马上无鞍,
只铺一方狐裘。阿苦跟在马后,背着小包袱,
包袱里装着竹简、半块杏仁酥、还有一朵干杏花。“姑娘!”监正颤声问,“此去何归?
”她勒马,回头一笑,妩媚里带三分倦:“归?看腻了,就归。”马蹄声远,百官跪送。
有人低声哭,被她听见,她挥了挥手,哭声便止了——她封了他们的泪腺。出城三十里,
她下马,让阿苦坐上来。“师父不骑?”“我懒,走不动。
”“那您为何……”“让马也歇歇。”阿苦信以为真。他却不知,她已三天三夜未合眼。
每闭眼,便见北地雪原上,万鬼提灯,灯上皆书“沈折”二字。夜宿荒寺,寺中无僧,
只有一尊泥塑菩萨,半边脸剥落,露出泥胎。她燃了堆火,把狐裘铺在地上,让阿苦睡。
自己则倚着菩萨的莲花座,指尖在空中画符。符成,化作一只纸鹤,飞向北方。
阿苦迷迷糊糊问:“师父,那是什么?”“问路。”“问谁?”“问雪。”纸鹤飞了一夜,
回来时,翅膀上凝着霜。她取下霜,在掌心化开,霜中显出一行字:“雪下埋骨,骨中生花。
”她“哦”了一声,把霜水喝了,味道像极淡的血。次日启程,越往北,风越冷。
她却越走越慢,时而停下摘野莓,时而卧在草坡晒太阳。阿苦急得跺脚:“师父,
三城百姓……”“死不了。”她吐掉一颗酸莓,“命数未到。”第七日,他们抵达雪原边缘。
雪已没膝,风如刀割。她解下铜铃,抛向空中,铃坠迎风而长,化作一轮铜月,悬于天际。
月光所照,雪原裂开一道缝,缝下是幽蓝冰窟。冰窟中立着无数冰棺,棺中皆人,面目如生。
“这便是妖雪。”她道,“雪妖以人为灯,魂困于冰,昼夜哀哭。”阿苦握紧小剑,
声音发抖:“怎么救?”“简单。”她割破指尖,血滴在雪上。雪贪婪地吸了血,
竟开出赤红冰花。“折枝血为引,万魂皆可渡。”她盘膝而坐,赤足印在雪中,
顷刻化作赤莲。莲开千瓣,每一瓣皆托一盏魂灯。冰棺中魂影飘出,循着莲瓣,渡向铜月。
铜月渐满,魂影渐稀。最后一缕魂渡尽时,她忽然起身,指向冰窟深处:“还有一具。
”阿苦望去,冰窟最底层,孤零零一具冰棺,棺中是个少女,容颜与她有七分相似。
“那是……”“是我。”她答得云淡风轻,“二十年前,我亲手埋的。”她走向冰棺,
棺盖自动滑开。少女睁眼,瞳仁是冰蓝色。“你该醒了。”沈折枝道。少女却摇头,
声音空灵:“我醒,你便死。”“无妨。”少女叹息,化作一道雪光,没入她眉心。
她踉跄一步,唇角溢出血丝,血色竟是冰蓝。阿苦扶住她,哭出声:“师父!”“别哭,
”她抬手,指尖点在他泪痣上,“你师父……不过偷懒,睡了一觉。”她闭眼,再睁开时,
眸色已变,左眼墨黑,右眼冰蓝。“走吧,”她道,“雪原之后,还有火狱。”铜月缩小,
重新化作铜铃,铃舌却断了。她把铃系回脚踝,断舌处渗出蓝血,滴在雪上,
开出小小一朵冰莲。阿苦把狐裘披到她肩上。她笑,笑得像刚偷了糖的孩子。“阿苦,
”她忽然道,“我若死了,你莫立碑。”“那……”“种棵杏树罢,花开时,我就回来了。
”第三章·杏花吹满头出了雪原,风仍带着碎冰碴子,刮得人睁不开眼。沈折枝却越走越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