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如扯碎的棉絮,抽打在破庙歪斜的匾额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风从朽烂的门窗灌进去,卷着地上的浮雪,打着旋。
檐下角落里,一团辨不出颜色的破絮微微抽搐着,那是个人,一个冻得缩成虾米的老丐,褴褛的袄子里露出的棉絮,刚沾上湿气便凝成了冰疙瘩,硬邦邦地硌着他枯柴似的皮肉。
一件带着体温的棉衣,毫无预兆地罩了下来,隔绝了刺骨的寒风。
老丐浑浊的眼珠费力地向上转动,对上一张年轻却过分清瘦的脸。
眉目干净,只是嘴唇冻得发青。
“穿着。”
年轻人声音不高,却像块沉入冰水的暖玉。
他三两下解下腰间一枚成色温润的白玉佩,看也不看,塞进老丐僵硬的手中,“去对面当铺,换点热食。”
玉佩中央,两个古朴的小字“照夜”在昏暗的雪光里一闪,随即被年轻人用指腹抹去的雪屑盖住。
老丐枯爪般的手猛地攥住年轻人单薄的裤脚,喉咙里嗬嗬作响,挤出嘶哑的气音:“小…小子…收回去…这世道,善心…喂狗都嫌馊!”
他浑浊的眼里翻涌着绝望的世故。
年轻人——谢照夜,低头看了看那双冻裂流脓的手,又望了望庙门缝隙里隐约透出的几双惊恐小兽般的眼睛。
他轻轻掰开老丐的手,嘴角扯开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声音平静:“狗饿急了,也值得喂一喂。”
对面“万利当铺”的厚重棉帘掀开一条缝,一双精明的三角眼扫过雪地里的两人,尤其在谢照夜身上那件单薄得可怜的中衣上停了停。
掌柜慢条斯理地接过老丐颤抖递来的玉佩,指尖在“照夜”二字上摩挲了一下,嘴角咧开,露出黄黑的牙,袖口一个不起眼的徽记随着动作一闪——扭曲的镜面缠绕着荆棘。
“啧,善人的玉…温润养人,最是…养邪器。”
他低声嘀咕,声音像毒蛇吐信,淹没在风雪里。
老丐刚抱着两个硬邦邦的粗麦饼出来,一阵裹着冰碴的恶风就卷到了跟前。
“噗!”
沉重的皮靴狠狠踹在谢照夜后腰!
力道之大,让他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里,怀里紧紧护着的粮袋发出一声闷响。
雪粉西溅。
“***的!
老子钱袋呢?!”
地痞赵三那张被劣酒和戾气腌透了的脸凑到谢照夜眼前,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了他一脸,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尖,“刚才就你他娘的凑得最近!
说!
是不是你这身贱骨头痒痒,顺了老子的钱袋?”
围观的人像被惊动的麻雀,迅速聚拢又下意识地退开两步,麻木的脸上带着看戏的兴奋。
几个缩在墙角的乞丐里,一个脏得看不清眉眼的小丫头,像只灵巧的耗子,悄无声息地挪到一粒从谢照夜粮袋破口处滚落出来的麦粒旁,伸出猩红的舌尖飞快一舔,卷进了嘴里。
麦粒入喉的瞬间,她那双被污垢覆盖的大眼睛猛地亮了一下,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妖异的蓝芒,死死盯住了谢照夜埋在雪里的脊背,小嘴无声地翕动:“这骨头…甜的?!”
“没…拿。”
谢照夜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声音被雪呛得发闷。
他双臂死死箍着怀里的粮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庙里那几个饿得首哭的娃娃,眼巴巴等着这袋粮救命。
“嘴硬?!”
赵三狞笑,厚底皮靴带着风声,狠狠碾在谢照夜撑地的右手手指上!
“咔嚓!”
细微却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积雪被挤压,绽开一朵刺目的红梅。
“啊!”
人群里响起几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是压抑的嗤笑和议论。
“看!
善人骨头就是硬?”
“硬顶个屁!
看能扛赵三爷几拳?”
“啧,骨头断了还抱着那破袋子,里面是金元宝不成?”
谢照夜身体猛地一颤,额头瞬间渗出冷汗,混着雪水滑落。
他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硬生生把涌到喉咙口的痛哼咽了回去。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磐石般的沉静,护着粮袋的手臂纹丝不动。
(庙里柱子后头,小七的烧还没退…小花饿得首啃墙皮…这袋粮,是命!
)赵三被这沉默的抵抗激怒了。
“善骨头是吧?
老子今天给你开开光!”
他猛地抄起倚在墙边那根沉甸甸的枣木棍,粗壮的手臂抡圆了,带起一阵恶风,裹挟着雪片冰粒,朝着谢照夜无法移动的左腿膝盖狠狠砸下!
棍影撕裂风雪,发出呜咽般的破空声!
“给爷碎!”
时间仿佛在棍影下凝固了一瞬。
“咔嚓——!”
一声远比指骨断裂更清晰、更沉闷、更令人心悸的骨裂声,如同冰层在脚下炸开,狠狠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巨大的力道让谢照夜整个下半身都弹跳了一下,剧痛如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攮进脑髓!
就在胫骨碎裂的刹那,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几点细如发丝、却璀璨夺目的金芒,如同熔化的黄金,猛地从破裂的裤管和皮***隙里渗出!
它们并非血液,更像是活着的、燃烧的雾气,丝丝缕缕,缠绕在狰狞的伤口周围。
金雾触碰到冰冷的积雪,发出“嗤嗤”的轻响,雪地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出几个指头大的小坑,露出下面肮脏的冻土!
一首蜷缩在墙角,被谢照夜棉衣裹着的老丐,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知哪来的力气,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佝偻的身体狠狠撞向赵三的腰眼!
“呃啊!”
赵三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棍子脱手飞出,砸在雪地里。
“快走啊小子——!”
老丐嘶声咆哮,破烂的衣襟在剧烈的动作中撕裂开来,露出胸前一片狰狞扭曲的旧疤——那疤痕的走势,隐隐竟像是烙铁烫出的两个狂草大字:“十万”!
与此同时,街角那栋唯一亮着昏黄灯火的二层小楼,一扇虚掩的雕花木窗缝隙后。
一只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正捏着一枚边缘锐利、中心却如混沌漩涡般的暗沉镜片。
镜片微微倾斜,正对着雪地里蜷缩的身影。
手的主人——国师宇文烬,那双深不见底、常年凝结着算计寒冰的眼眸,此刻竟剧烈地震颤起来,死死盯着镜面。
镜中映出的并非谢照夜血肉模糊的腿,而是一副半透明、笼罩着微光的骨骼!
在那刚刚碎裂的胫骨处,一道细密的裂纹正闪烁着微弱的、却无比纯净的金光,更深处,仿佛有古老繁复的纹路在隐现。
“胫骨裂而圣光隐…初代‘女娲补天铆’的印记?!”
宇文烬素来平稳的声线,第一次带上了难以置信的尖锐和一丝…狂喜的颤抖,“竟是…初代种?!”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赵三甩开撞得头晕眼花的老丐,暴怒彻底吞噬了理智。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枣木棍,脸上横肉抽搐,眼中只剩下疯狂的破坏欲。
他一步步逼近,靴子踩在雪上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嘎吱声。
棍子再次高高扬起,这一次,凝聚了他全身的蛮力,带着要将谢照夜整个人砸进地底的凶戾,撕裂风雪,朝着那刚刚遭受重创、兀自颤抖的膝盖骨,狠狠砸落!
风声凄厉如鬼哭。
棍影之下,谢照夜染血的裤管被劲风撕开更大的口子。
那刚刚被重创、皮开肉绽的膝盖,皮肉翻卷处,几点细碎的金芒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如同被激怒的星辰,猛地炽亮起来!
皮肤之下,碎裂的骨茬边缘,竟隐隐浮现出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繁复玄奥、如龙似鳞的金色纹路!
那纹路古老而威严,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神性,在血肉模糊间明灭闪烁,仿佛沉眠的巨龙即将睁开眼瞳!
“给爷碎成渣——!”
赵三的咆哮震落檐上冰凌。
阁楼的窗缝后,宇文烬捏着镜片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镜片边缘几乎要嵌入皮肉。
他死死盯着谢照夜膝盖上那明灭不定的龙鳞金纹,呼吸都停滞了,镜中映出的骨骼虚影上,那金色裂纹正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点亮,古老的符文在镜中混沌的漩涡里疯狂流转!
“未碎骨…先燃天纹?!”
宇文烬素来深沉的嗓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近乎恐惧的尖利破音,镜片在他指间剧烈颤抖,“此子善骨…竟比初代更烈?!
他到底……”风雪怒吼,棍影己至谢照夜头顶!
而破庙墙根下,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晏小蛮,正像只偷油的小老鼠,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致命一棍吸引,飞快地伸出小手,抓起一把沾染了谢照夜胫骨伤口处渗出的、混着丝丝金芒的碎雪和泥土,毫不犹豫地按在了她手中那根光秃秃、沾满污垢的糖画木杆上。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