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闷热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老图书馆里,
头顶那架古董吊扇有气无力地搅动着凝滞的空气,发出年久失修的“嘎吱”呻吟。
空气里浮动着陈旧纸张和木头腐朽混合的独特气味。我踮起脚尖,
指尖徒劳地够向书架最顶层那本绿色硬壳封面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书脊仿佛在嘲笑我的身高,顽固地卡在缝隙里。汗水沿着鬓角滑落,痒痒的,
后背的校服衬衫洇开一小片深色。就在这时,一股清爽的气息猛地破开沉闷的空气,
像一阵不合时宜的风。我下意识地转头,目光撞进一片刺目的光线里。逆着光,
一个挺拔的身影推开沉重的木门走了进来。是他。林深。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
领口随意敞着,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汗水濡湿了他额前几缕漆黑的发丝,
紧贴着光洁饱满的额头。阳光恰好从他身后巨大的窗户斜射进来,
为他整个人镶上了一道毛茸茸的金边。他像是从那些古老泛黄的书页里直接走出来的少年,
带着一种未经雕琢、却足以让周遭一切黯然失色的光芒。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猛地松开,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他径直朝这边走来。我的脚尖瞬间僵在原地,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脸颊烫得惊人。
他越走越近,那股干净清爽、混合着一点阳光晒过青草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几乎要将我溺毙。
“要这个?”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带着运动后特有的微喘,像羽毛轻轻搔过耳膜。
我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只能僵硬地点点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微微侧身,
手臂轻松地越过我的头顶。那本我拼命也够不着的书,被他修长的手指轻易地抽了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封面,墨绿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奇异的光泽,
像深潭里偶然闪过的碎金。“给。”他递过来,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背。
那一小块皮肤瞬间像被点燃的炭火,灼热感猛地炸开,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慌乱地接过书,指尖都在发颤,书页粗糙的触感磨蹭着掌心。“……谢谢。
”我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被头顶吊扇的呻吟完全盖过。他似乎没在意,
目光扫过我涨红的脸颊,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又或许那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走向靠窗的座位,只留下一个被阳光拉长的、清瘦而耀眼的背影。
我抱着那本沉甸甸的书,心脏还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
指尖残留着他皮肤擦过的、微凉又滚烫的奇异触感。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
在他刚刚离开的地方,光柱里细小的尘埃在不知疲倦地飞舞。那一刻,
我清晰地听见了命运齿轮“咔哒”一声,笨拙而固执地转动起来的声音。
***大学校园里的空气,总比别处多几分喧嚣和躁动。九月下午的阳光依旧毒辣,
蝉鸣撕心裂肺地拉扯着人的神经。我抱着厚厚一摞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专业书,沉甸甸的,
压得手臂酸麻。穿过食堂旁边那条林荫道时,前面不远处骤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争执,
像一块石头猛地砸进平静的水面。人群自发地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缝隙。是他。林深。他站在人群中心,背对着我,
依旧是那个挺拔如白杨的身影,只是此刻那宽阔的肩膀似乎绷得很紧。
他对面站着一个穿着亮眼短裙的女生,妆容精致,此刻却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扭曲。
“……林深!你根本就是个捂不热的冰块!没有心!”女生的声音又高又尖,带着哭腔,
像碎裂的玻璃片刮过耳膜,“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连一点点感动都没有吗?
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对你的好都是理所应当?”林深没有立刻回应。他微微侧着头,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投下冷硬的阴影。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嗡嗡作响,像一群围观的苍蝇。“算了吧,陈薇。”他终于开口,
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我们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了。
何必现在来谈这些?”那名叫陈薇的女生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眼泪夺眶而出,
精心描绘的眼线晕开一片黑色。“说清楚?是,你是说清楚了!你说你不想谈恋爱,
不相信什么狗屁爱情!可我就是傻!
我以为我能让你改……”她的话被林深冷淡的打断截住:“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那语调,
冰得掉渣。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是更加压抑的议论声。陈薇的脸由红转白,
嘴唇哆嗦着,巨大的羞辱感让她几乎站不稳。她猛地抬起手,似乎想打过去。就在那一瞬间,
一股莫名的力量猛地推着我往前挤。书本沉重地撞击着我的肋骨,但我顾不上了。
林深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我心底某个角落。
那个十六岁图书馆里被阳光笼罩的少年,此刻周身弥漫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冷漠,
陌生得让人心口发凉。“我要他!”我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但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尴尬氛围里,却像投入油锅的水滴,“啪”地一声炸开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惊愕、探究、难以置信、看好戏……各种复杂的视线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我罩住。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血液奔涌的轰鸣声,烫得吓人。林深也转过身来了。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脸上。那双墨绿色的眸子深处,
先是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随即,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层复杂的涟漪。
那里面有什么?是审视?是玩味?还是……一丝极淡的、被冒犯的冷意?陈薇也愣住了,
挂着泪痕的脸转向我,上下打量着,眼神里充满了荒谬和轻蔑。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林深沉默着,一步步朝我走过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他停在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阳光被他挡在身后,我整个人笼罩在他的阴影里。
他微微低下头,
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和眼底深处那片幽深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几乎要落荒而逃。然后,
他薄薄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
反而像冰封湖面上一道细微的裂痕,透着一种危险的、近乎自嘲的意味。“好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试试就试试。”他伸出手,不是牵我,而是极其自然地接过了我怀里那摞沉重的书本。
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书本的重量骤然消失,我的手臂一阵酸软发麻。“走吧。
”他没再看任何人,包括那个僵在原地的陈薇,转身迈开长腿。我像个提线木偶,
在无数道目光的洗礼下,僵硬地跟在他身后。身后那片死寂的沉默,像黏稠的沼泽,
紧紧包裹着我。林深走在前面,背影挺直,步伐沉稳,阳光重新落在他身上,
却再也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的壁垒。他抱着我的书,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
正沉甸甸地压在最上面。***所谓“试试”,被林深定义得极其明确,也极其冰冷。
“苏晚,”几天后,他把我约到图书馆顶楼空旷的露台,傍晚的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公式,“我们之间,只是各取所需。
我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女朋友’,省掉一些麻烦。你可以理解为,一场互不干涉的协议。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穿透力。“至于感情……那东西太奢侈,
也太不可靠。纯粹的爱情?”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不过是荷尔蒙和大脑联合编织的、用来骗人繁衍后代的把戏罢了。别在我身上浪费精力。
”晚风吹来,带着初秋的凉意,我却觉得那股寒意是从心底深处渗出来的。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所有可能的幻想,
只留下赤裸裸的、冰冷的现实交易。“明白了吗?”他问。
我迎着他那双毫无波澜的墨绿色眼睛,喉咙发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明白。”协议开始了。我们成了校园里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林深确实“履行”着他的义务。他会在我下课时“顺路”出现在教学楼门口,
接过我手里的书本;会在食堂里极其自然地坐到我对面,
尽管两人之间沉默的时间远多于交谈;周末偶尔会一起出现在校外那家小小的冰淇淋店。
那家店灯光总是昏黄,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奶香。他通常只要一杯冰水,
而我总爱点那个最花哨的草莓巧克力双球。有一次,大约是冰淇淋融化得太快,
粉红色的草莓酱蹭了一点在我嘴角。我毫无察觉,正笨拙地用勺子刮着杯壁上的巧克力碎屑。
“别动。”林深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我愕然抬头。
他不知何时抽出了一张纸巾,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小小的玻璃圆桌,
他的指尖带着纸巾轻轻擦过我的嘴角。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公事公办的利落,
但那瞬间的靠近,他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纸巾传递过来,
还有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爽干净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猛地将我罩住。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被他触碰的那一小块皮肤,烫得惊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冰淇淋店嘈杂的背景音、其他顾客模糊的身影,全都褪成了遥远的背景。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专注侧脸,低垂的眼睫,和那微凉的指尖。纸巾离开。
他坐回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随手将纸巾揉成一团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继续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神情淡漠如常。只有我自己知道,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跳动着,像要挣脱束缚的困兽。刚才那一刻,
他那句关于“荷尔蒙骗局”的冰冷论断,在我混乱的思绪里被撞击得粉碎。
***篮球馆里震耳欲聋的喧嚣几乎要将顶棚掀翻。
欢呼声、口哨声、球鞋摩擦地板的刺耳声响,还有篮球撞击篮板发出的巨大“砰”声,
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校际联赛决赛。林深无疑是场上的焦点。
汗水浸透了他的红色球衣,紧贴在肌肉线条流畅的背脊上。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猎豹,
眼神锐利,动作迅捷而充满力量。每一次抢断、突破、精准的三分远投,
都引发看台上更疯狂的尖叫浪潮。我坐在喧闹的看台角落,
手里紧紧攥着一条崭新的白色毛巾。心跳的节奏,完全被场上那个奔跑跳跃的身影所牵引。
每一次他惊险地过人得分,我的心就跟着提到嗓子眼;每一次他被对手凶狠地冲撞,
我的心又猛地一沉,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揪紧。比赛结束的哨音终于撕裂了空气,
伴随着排山倒海的欢呼。我们赢了。林深被兴奋的队友们簇拥着,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脖颈肆意流淌,胸口剧烈起伏。他脸上带着胜利的、张扬的笑容,
那笑容在明亮的灯光下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人潮开始涌动。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
拨开兴奋的人群,朝着场中那个被包围的身影挤过去。心跳快得像密集的鼓点,
手心因为紧张和毛巾的紧握而微微出汗。终于挤到他面前,他正和队友击掌庆祝,
脸上还洋溢着胜利的余晖。看到我,他眼中的笑意似乎停顿了一瞬。“……给。
”我把毛巾递过去,声音被周围的喧闹盖得几乎听不见。他低头看了看那条崭新的白毛巾,
又抬眼看了看我。周围是鼎沸的人声、队友的起哄,还有无数道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他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刚刚还清晰可见的、属于胜利者的炽热光芒,
似乎在接触到我的瞬间,迅速冷却、沉淀,恢复成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他没有立刻接,只是看着我。那短暂的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周围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我和他之间这片诡异的真空地带。终于,
他伸出了手。不是像往常那样随意地接过书本或别的东西,
而是直接、精准地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带着激烈运动后的汗湿,
那温度透过皮肤,一路灼烧到我的心脏。我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他拉着我的手腕,力道不容置疑,带着我穿过欢呼雀跃的人群,径直走向更衣室的方向。
身后队友的起哄声、口哨声变得更响亮了,像针一样扎在背上。更衣室外的走廊相对安静,
只有远处传来的模糊喧闹声。他停下脚步,松开了我的手。手腕上还残留着他灼热的指印。
“毛巾。”他言简意赅,声音因为刚刚的嘶吼而有些沙哑。我赶紧把毛巾递过去,低着头,
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觉得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他接过毛巾,随意地抹了把脸上的汗,
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粗犷。汗珠顺着他线条利落的下颌滴落,砸在光洁的地砖上。
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浓烈的汗水和运动过后的雄性气息,混合着更衣室飘出的淡淡消毒水味,
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令人眩晕的氛围。他擦完汗,将毛巾搭在肩上,
目光落在我依旧低垂的头上。走廊顶灯的光线被他高大的身影挡住大半,我在他的阴影里,
能感觉到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探究。“怕什么?”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我的心猛地一跳,慌乱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深邃的墨绿色眼眸里。
那里面不再是球场上的炽热,也不是平日的疏离,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像是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带着某种审视,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压抑的什么。
“没…没有。”我矢口否认,声音却干涩发紧。他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走廊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那目光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我快要承受不住,想要移开视线时,他几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
然后,他抬起手。不是擦汗,不是拿东西。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
带着球场上的余温,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迟疑,轻轻拂过我滚烫的脸颊。
指尖的触感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防御。我猛地一颤,僵在原地,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他的指尖在我脸颊上停留了短暂得近乎虚幻的一秒,拂开了一缕不知何时滑落的碎发。
动作轻柔得像个幻觉。随即,那只手便收了回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只是我的错觉。
他移开目光,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淡漠的神情,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控从未发生。
“回去吧。”他丢下三个字,转身推开更衣室的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走廊里,脸颊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像烙印般滚烫。
更衣室的门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刚才那个短暂得令人心悸的瞬间。
只有手腕上残留的灼热指印,和脸颊上那挥之不去的、羽毛般的触感,在无声地证明着什么。
***我坐在宿舍书桌前,台灯的光圈只照亮面前一小块桌面。
桌上摊着好几本厚重的留学指南、院校简介,
旁边散落着几张写满英文单词和注意事项的便签。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
浏览器开了无数个标签页,
全是关于美国几所顶尖大学申请流程、奖学金项目、城市生活信息的搜索。夜已经很深了,
窗外一片寂静,只有室友均匀的呼吸声。我的眼睛干涩发胀,
指尖在冰凉的键盘上敲击得有些麻木。我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目光落在屏幕上一个关于纽约冬季取暖费用的论坛帖子上。林深怕冷,他提过一次。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我下意识地打开一个新的文档,
开始记录这些琐碎但可能实用的信息。就在这时,宿舍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是去楼下小卖部买夜宵的室友回来了。她轻手轻脚地进来,把一盒牛奶放在我桌上,
压低声音说:“晚晚,楼下便利店那帅哥店员问你要不要预留你常买的那个牌子的黑巧克力,
说最近进货少了。”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心思还在那些取暖费上。室友没立刻走开,
似乎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八卦的兴奋:“哎,我刚才回来,路过小花园那边,
你猜我看见谁了?”“谁?”我随口问,眼睛没离开屏幕。“林深啊!
还有他那个篮球队的铁哥们儿,叫什么……哦对,周扬!”室友凑近了些,
“就在那棵大梧桐树后面,好像聊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