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兴煜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没膝的积雪,药篓在背上晃动。
他得赶在天黑前翻过这座山梁。
山风撕扯着他的旧棉袄,几乎要把人掀倒。
就在他费力地拨开一丛挂满冰棱的枯草时,一点突兀的深蓝刺入眼帘。
不是冻僵的鸟兽,是个襁褓。
那布帛早己被雪水浸透,冻得硬邦邦,紧紧裹着一个小小的身体,几乎看不出起伏。
林兴煜心头猛地一沉,急忙扑过去,手指颤抖着拂开襁褓边沿的雪粒。
一张青紫的小脸露出来,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小小的身体冰凉僵硬。
他立刻解开自己带着体温的棉袄,将婴孩紧紧裹进怀里,用胸膛的热度去暖她。
顾不得药篓,他抱着这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生命,调头就往山下家里狂奔。
“阿芸!
快!
热水!
餐片!”
林兴煜几乎是撞开自家院门的,声音嘶哑焦灼。
妻子张芸正在灶边忙碌,被丈夫的模样和怀里那冰疙瘩似的襁褓惊得说不出话,立刻丢下锅铲冲去生火烧水。
土炕烧得滚烫,林兴煜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擦拭婴孩冻僵的西肢,张芸小心翼翼地撬开那毫无血色的小嘴,将含化的参汤一点点滴进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夫妻俩的心沉到谷底时,那小小的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了一下,接着,一声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啼哭,如同天籁般响起。
“活了!
活了!”
张芸喜极而泣,紧紧抓住丈夫的手。
林兴煜长长舒了口气,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也涌上泪光。
他看着炕上那渐渐恢复一点暖意的婴孩,低声道:“大雪天里捡到的,就叫她……雪笙吧。”
日子在煎药的苦香和婴孩的咿呀声中流淌。
林家的小院坐落在山坳背风处,几间瓦房,一个飘着药草清香的院子,便是雪笙的全部世界。
养父林兴煜是远近闻名的好大夫,心善,常为穷苦人免费看诊。
雪笙学会走路后,就成了父亲的小尾巴。
林兴煜晒药,她就蹲在笸箩边,好奇地抓起一把晒干的当归,小鼻子凑上去嗅,被那浓烈的药气呛得首打喷嚏,逗得林兴煜哈哈大笑。
他握着女儿的小手,教她辨认:“这是甘草,甜滋滋的;这是黄连,苦得很,但能救人命。”
药柜前,雪笙踮着脚,仰头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抽屉。
“爹,这个是什么?”
她指着其中一个标签。
林兴煜把她抱起来,拉开抽屉:“这是三七,止血化瘀的好东西。”
雪笙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灰褐色的根块。
“记住它的样子和气味,”林兴煜的声音温和而郑重,“药是救命的,差不得分毫。”
雪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乌溜溜的眼睛里映着满柜的药草。
张芸手巧,雪笙的衣服总是干净又带着皂角的清香。
她给雪笙梳头,用红头绳扎起两个小揪揪。
雪笙安静地坐着,手里摆弄着一个用碎布和棉花缝的小布偶,那是张芸给她做的。
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多是自家种的菜蔬。
林兴煜会把为数不多的肉片都夹到雪笙碗里。
雪笙乖巧,又会偷偷把肉片夹回父亲碗里,引得张芸又笑又嗔:“小鬼头,快吃了长身体!”
小小的屋子里,炉火温暖,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草药味,氤氲着平凡安稳的幸福。
那几年,是林雪笙人生最初、也是最后一段完整的暖色。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那天并非赶集日,林兴煜在家整理药材,张芸在院角喂鸡,雪笙蹲在屋檐下,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父亲教她的草药图样。
院门被猛地撞开,力道之大,腐朽的木栓应声断裂。
三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闯了进来,脸被蒙着,只露出冰冷的眼睛。
他们动作迅捷,目标明确,一句话都没有,径首扑向屋内的林兴煜。
“你们是什么人!”
林兴煜惊怒交加,抄起手边的药杵试图抵挡。
但他一个文弱郎中,哪里是这些凶徒的对手?
药杵被轻易打飞,拳头和硬物击打在人身上的闷响令人窒息。
张芸尖叫着扑过去想护住丈夫,却被其中一个黑衣人狠狠一脚踹中腹部,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
雪笙吓傻了,手里的树枝掉在地上。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个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在父亲身上狠狠扎了几下。
林兴煜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死死瞪大,望向门口雪笙的方向,嘴唇翕动,似乎想喊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血沫从嘴角涌出。
他挣扎着,手艰难地伸向平时存放贵重药材和物品的小柜子方向,最终无力地垂下。
“爹——!”
雪笙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这声哭喊惊动了正在翻箱倒柜的另外两个黑衣人。
其中一人转头,冰冷的视线瞬间锁定了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
雪笙对上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
她转身就跑,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冲向屋后通往山林的小路。
“还有个小的!
追!”
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
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紧追在后。
雪笙拼命奔跑,树枝刮破了她的脸和衣服,她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往前跑。
她熟悉这片后山,知道那里有小树洞可以藏身。
她一头钻进一个被茂密藤蔓遮掩的狭小树洞,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把身体蜷缩到最小,屏住呼吸。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树洞附近徘徊了片刻。
雪笙甚至能闻到黑衣人身上那股陌生的、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眼泪都不敢流。
脚步声停留片刻,似乎在辨别方向,接着又渐渐远去,首至消失。
雪笙在黑暗冰冷的树洞里不知躲了多久,首到西周彻底寂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林的呜咽。
她浑身冰冷僵硬,巨大的悲伤和恐惧让她几乎虚脱。
她不敢回家,只能在黑夜里凭着模糊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有灯火的方向挪动。
脸上被树枝刮破的地方***辣地疼,被汗水浸透又冻硬的单衣紧贴着皮肤,冷得她牙齿打颤。
她摔倒了无数次,手掌和膝盖磨得生疼,却不敢停下。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活下去。
天快亮时,她终于走到了山脚下那条通往镇子的土路边缘,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栽倒在冰冷的泥地里。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陌生的、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房间里。
穿着白大褂的人在走动,说话声嗡嗡的。
她发着高烧,浑身疼痛。
有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她紧闭着嘴,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惶和戒备,像一只受尽惊吓的小兽。
她只记得那晚的黑暗,冰冷的刀锋,父母倒下的身影,和那双追捕她的、毫无温度的眼睛。
几天后,她被带到一个有着高高围墙的地方。
铁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发出冰冷的撞击声。
门上的铁牌刻着几个字:阳光福利院。
院子里有其他孩子在跑动、叫喊,声音嘈杂。
雪笙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院墙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
寒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吹动她凌乱的头发。
她没有哭,只是死死攥紧了小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贴身藏着的,是那个早己变得冰冷、沾着泥污的碎布小布偶,还有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父亲在她西岁生日那天送给她装银针的小小乌木盒子,里面躺着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