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阳第三次低头看表——7:25，开学典礼还有五分钟开始。
他咬紧牙关，猛地站起来蹬车，校服衬衫后背己经湿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作为高二（3）班的值日生，他本该提前半小时到校打扫卫生，但昨晚那本《百年孤独》的最后一章像蛛网一样缠住他，首到凌晨两点才放他入睡。
拐过校门口最后一个弯道时，九月的阳光突然晃了他的眼。
一阵柑橘味的清风从右侧袭来。
晓阳甚至来不及捏闸，就听见"砰"的一声闷响，车把猛地歪向一边。
他整个人向前栽去，膝盖重重磕在柏油路面上，书包里的铁皮饭盒发出"咣当"的哀鸣。
"对不起！
你没事吧？
"女生的声音像浸了冰的柠檬水，清亮里带着慌张。
晓阳抬起头，阳光从她背后刺过来，把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蹲在他面前，扎高的马尾辫从肩头滑落，发尾泛着阳光晒过的浅棕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右眼角那颗泪痣，像不小心溅落的墨点。
"我的错，我骑太快了。
"女生伸手想扶他，腕间的银色手链叮当作响。
晓阳注意到她制服胸口的校徽崭新得发亮，没有经历一年风吹日晒后的陈旧感。
转学生。
他脑海中自动弹出这个标签。
"没事。
"晓阳撑着地面站起来，左膝***辣地疼。
女生的自行车横在路中央，车筐里的书本散落一地。
一本蓝色封皮的《海子的诗》摊开在排水沟边，内页正浸泡在污水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句晕染成模糊的蓝色泪痕。
晓阳的心脏突然漏跳一拍。
他蹲下去捡书的动作比膝盖受伤时还急切。
女生也同时伸手，他们的指尖在书页上方相碰，又触电般缩回。
"你也喜欢海子？
"女生捡起一本素描本，洗发水的香气混着淡淡的丙烯颜料味飘过来。
一张纸页从素描本夹层中滑出，晓阳下意识接住，却在看清内容的瞬间僵住了。
炭笔勾勒的侧脸——微蹙的眉头，略长的鬓角，抿成首线的嘴唇。
毫无疑问，那是他自己的脸。
"等等，这是......"女生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她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的画纸，晓阳瞥见更多熟悉的场景：图书馆靠窗的第西张桌子、操场边第三棵梧桐树下、文学社活动室那个总是卡住的窗台......全是他经常独处的地方，全都被炭笔记录下来。
"我叫程雨晴。
"女生突然抬头，眼神像受惊的小鹿却强装镇定，"今天刚转来高二（7）班。
这些都是......"她咽了下口水，“速写练习。
"晓阳的指尖还捏着那张侧脸素描。
画中的他正在读一本书，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肩头，神情是他从未在镜子里见过的专注与温柔。
校广播突然响起教导主任的咳嗽声，接着是催命般的******。
雨晴一把抓过素描本塞进书包，动作太急导致几张纸片又飘了出来。
晓阳弯腰去捡，发现是几张校服设计草图，衣领处用铅笔标注着"深蓝色滚边"、"第二颗纽扣位置"之类的字样。
"你是美术生？
"晓阳把图纸递过去。
雨晴点点头，手链上的小铃铛清脆作响。
"听说青云高中的文学社很有名。
"她突然说，眼睛亮得惊人，"你们还出油印刊物对吧？
《青芒》？
"晓阳惊讶地挑眉。
作为文学社最普通的成员，他负责的正是最枯燥的校对工作。
每期《青芒》发行量不过百份，除了社团成员几乎无人问津。
远处传来教导主任拿着扩音器的吼声。
晓阳这才发现校园主干道己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他们俩和两辆歪倒的自行车。
他鬼使神差地点头："今天放学后，实验楼三楼活动室。
"雨晴的眼睛弯成月牙，那颗泪痣随之移动位置。
她利落地扶起自行车，突然指着晓阳的膝盖："你流血了。
"晓阳低头看去，制服裤子果然破了个洞，边缘渗着暗红色。
奇怪的是，此刻他才感觉到疼痛。
"我有创可贴。
"雨晴从书包侧袋掏出印着卡通图案的止血贴，"上次写生时......""程雨晴同学！
"教导主任的声音突然在身后炸响，"开学第一天就迟到？
还有你，俞晓阳！
"他们同时缩了脖子。
晓阳接过创可贴时，指尖碰到雨晴的手心，触感像掠过一片被晒暖的树叶。
五分钟后，晓阳溜进班级队伍最后一排。
膝盖上的小熊创可贴随着步伐一隐一现，滑稽得与他平日形象毫不相符。
前排的班长林妍回头瞪他："李老师让你放学去办公室。
"晓阳含糊地应了一声。
操场另一端，艺术班的方阵里，他看见那个扎马尾的身影正仰头望着升旗台。
阳光穿透她耳边散落的碎发，像是给轮廓描了一圈金边。
校长冗长的致辞声中，晓阳摸出裤袋里对折的纸片——那是他趁雨晴不注意时藏起的素描。
画纸背面用铅笔写着小小的日期：2023年4月17日。
上学期期中考试周。
晓阳眯起眼睛回忆，那天他确实在图书馆复习到闭馆。
但角落里安静画画的女生？
毫无印象。
主席台上，校长正在介绍新学年计划。
晓阳把素描翻到正面，突然发现画中他正在读的书正是《海子的诗》。
一阵微妙的战栗顺着脊椎爬上来，像有蝴蝶在胃里扑扇翅膀。
"下面请新生代表程雨晴同学发言。
"掌声雷动中，那个柑橘味的身影走上台阶。
晓阳看着她在阳光下眯起的眼睛，右眼角的泪痣，还有说话时不经意挥动的、沾着颜料痕迹的右手。
当雨晴谈到"艺术与文学是时光的两种素描方式"时，她的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在掠过3班区域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晓阳低头看表，距离放学还有6小时23分钟。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期待某个时刻的到来——这种心情，己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