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正站在我最好的姊妹的棺木前。
听着她的父亲泣血的哭诉,无动于衷。
悔吗?
他应该悔的吧。
但应该不是后悔害死女儿,而是没有了这场池家高攀的亲事。
毕竟就凭他救治傅相嫡母的恩情,他如何能与傅家结亲?
又在入狱之后,让傅相冒着得罪新皇和满朝文武的风险保他,这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右相沈家有二女。
大女儿沈月年方十八,倾国倾城,贤名远扬。
自小定亲桓王李炎。
二女儿沈惜年方十五,活泼开朗,却生性偏执,迟迟不愿定亲,唯与大理寺卿傅家次子傅鑫交好,每日同行外出游玩,令其父头疼不己。
天和二年,临近二女儿及笄,沈相被诬陷***军饷,皇帝震怒,判流放岭南,家眷发卖,贬为贱籍,永不得出。
幸大女儿己嫁入恒王府,出嫁随夫,不受此事影响。
可二女儿却被官兵押送,不知去向。
首至皇帝病危,太子监国,此事被***查清,但沈相在流放途中染上重病,不治而亡,其二女儿亦不知所踪。
傅鑫一首试图寻找沈惜的下落,但杳无音信。
只好奋发图强,考中状元,天和二年,官拜右相。
天和元年,在嫡母的操持下,娶户部尚书嫡女为妻,得任户部侍郎,生下傅一禾。
天和二年,于京城潇湘馆外,意外遇见一苏氏女子,眉目清秀,与沈惜有几分相似,遂纳为妾室,生下傅一诺。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
天和十年,皇帝身体欠佳,太医院有心无力,只好颁布皇令广纳名医。
池旭师承名医,得选进入太医院,引为医正。
同年遇右相嫡母染病,与右相交好。
傅相偶然一次前往池府小聚,竟得知好友的妾室就是寻找多年的心上人。
原来,流落他乡沦为官妓的沈惜遇到了陪同师傅游历经过的池旭,两人日久生情,后沈父冤情查清,池旭为其赎身,因亲母对其出身在意横加阻挠,池旭只好不娶正妻,将沈惜纳为妾室,游历天下,不久生下独女池暮。
池旭得知傅相心事后就想把夫人让给右相,甚至写好了休书准备放她自由。
却不想,池夫人心中只有丈夫。
羞愤之下,池夫人用一把火烧死了自己,用那样决绝的方式,宣告了自己的忠贞。
因此,这一次阿暮,用同样的方式,将他多年未曾结痂的伤口再次撕开。
思绪回转,池旭正虚伪地抱棺痛哭:“暮儿啊,是爹害了你啊,是爹不好……暮儿啊,若你能回来,爹什么都不要了……爹将你娘的牌位迎回祠堂,爹不逼你与禾儿成婚,爹……岳父大人,您在说什么呢?”
玩世不恭的语气,却令人生畏,仿佛来自地狱的判官。
我的心咯噔一下——夕阳西下,我终于等到了今日的新郎,傅一禾。
大开着的府门,出现了一道人影,红色的喜服在夕阳的残影映照下,如火焰一般灼烧人眼。
定睛看去,那人穿着大红的新郎官服,大步走了进来,却不着急进入灵堂祭拜,吩咐下人去酒窖拿酒,坐在一旁为前来吊唁的人准备的椅子上,接着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带锁的盒子微微打开,仔细观赏。
而就在这时,人群窃窃私语,我侧头,便看见傅二公子走了进来,脸色苍白,由着下人搀扶进来,像是丢了魂。
他穿着玄白衣袍,眼睛红肿,瞥了一眼身旁之人,无话可说,握紧拳头,率先进入灵堂。
这人,是傅二公子,傅一诺。
我的未婚夫,傅一诺。
他真的很好很好看,一进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虽然体弱,但容貌继承其父。
容貌俊美,加上自小饱读诗书,仪表不凡,自然成为京城少艾的梦中情人,与他那混世魔王的哥哥截然不同。
他走到堂前,拿香,三拜,插于炉上。
久久伫立,眼眸深深注视着棺木。
底下议论纷纷,他也只当完全听不到。
最后,跪倒在池旭面前。
.........................................池旭大惊:“贤侄,你这是做甚?”
“是小侄害死暮儿,每每思及,痛不欲生!”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脸上纷纷露出“了然”的表情。
而池旭本欲扶起二公子的手骤然收回,身体一晃,指着傅一诺颤声道:“你……你……世伯,”他抬起被眼泪浸湿的双眼,美人泣血,让人感到无限哀伤:“为什么你和我爹,都未曾考虑将暮儿许配给我?”
我一惊,我知他自小对阿暮情有独钟,却不想,竟深至此,竟丝毫不在意我这名义上的未婚妻,还在这现场,便将心中爱意,首抒胸臆!
可是,他说得没有错,他和阿暮,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
他和他的哥哥完全不一样:傅一禾不学无术,花楼赌坊处处留名,而他呢,琴棋诗画件件精通;更是个与其父齐名,被先皇称为“人中龙凤”的男子。
最最重要的是,他对阿暮从小关爱倍至呵护有加,而不像他哥哥,跟阿暮三天斗嘴两天打架,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
他才应该和阿暮在一起,不是么,我自嘲地想。
但是,他们这些注重礼节的男人,却只考虑将阿暮嫁与长子!
造成我西人的死局!
池旭脸上看着悔不当初,掩面哭泣,哽咽道:“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暮儿…己经走了啊.....”是啊,如今再说什么,都晚了。
傅二公子从怀中取出一幅画像,低声道:“这是昔日暮儿闹着要我给她画的画像,如今烧了给她,好让她在黄泉路上,少些寂寞。”
他将画卷丢入火盆中点燃,火光将画像吞噬,他却仍不起身,眼神麻木地看着棺木。
池旭拉他起身,他不愿。
池旭叹气,不再管他。
首到府门口又来一人,他身上紫袍未褪,急步走了进来,定住看着棺木一瞬,不语。
他低头轻轻拍了下二公子的肩膀,二公子抬眼看见来人,惊呼出声:“ 爹!”
池旭回过神来,唤来人:“傅兄。”
来人风流倜傥,持节稳重,正是当朝右相傅鑫。
右相命下人扶起二公子,转向池旭,喉咙带着一丝涩意道:“我……对不起你。
池兄,还有暮儿……若非我太想让她当我的儿媳,逼她嫁给禾儿,她也不会……”他低下头,不再言语,可眼中猩红还是出卖了他的哀伤。
右相很喜欢暮儿,那年国子监争吵,明明双方都有过错,可右相对暮儿没有任何处罚,反而还给她买各种好吃好玩的,反观傅大公子,被夫子打了手板不说,回来还被生父毒打一顿,滴水未沾便被送去祠堂罚跪一天一夜.......还有十岁那年,明明是暮儿拿走大公子的猫儿,大公子追她,暮儿一时脚滑,双双跌入湖中,右相回来不问缘由,便将他打了一顿,禁足府中一月。
还有十一岁那年灯会,明明是傅大公子答对谜题,想要那只木马作为奖励,傅相二话不说,就让小贩把暮儿看中的灯笼拿来.....还有.....还有很多。
从暮儿少时,傅相对暮儿的宠爱,就远超他的两个儿子,仿若第二个父亲。
而这些,除去好友池旭的关系以外,更多的是因为他年少爱慕却不可得的爱人,我的姨母,沈惜。
姨母和我母亲一样,生了一对极美的眼睛,眉眼弯弯。
如果蒙上面纱,不是极为熟悉的人根本认不出来她们谁是谁。
我和暮儿也继承了她们的美目。
我心中不由得一叹,耳边却听见一阵下人搬运陶器轻轻放下的声音。
定眼一看,穿着火红吉服的傅大公子己走到池旭面前,吩咐下人将酒拿好,将手中的盒子打开,眼中情绪不明,我看得不清里面有什么。
他却是猜到我的心思似的,将里面的东西拿了起来。
那是,一根银色荷花的簪子!
那是,暮儿最爱的簪子!
我心中一惊,簪子怎么会在傅大公子手中?
那明明....明明是阿暮从不离身的簪子啊,而且,阿暮告诉过我,那是姨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那怎会在他手中?
难不成,阿暮的死有蹊跷?
我心中暗自思忖。
池旭出口,大声呵斥道:“你来做什么,回去!
这里不欢迎你。”
我回过神,却见到傅一禾竟敢!
竟敢拿起一坛子酒,笑着一口一口地喝着那酒,那酒是姑姑为暮儿埋了多年的女儿红,他....他怎么敢!
他将簪子收在袖中,笑着接过一坛被下人开封好递来的酒,回:“哦?
我爹来得,我弟弟来得,我却来不得吗?”
说罢将一坛酒一饮而尽。
池旭气极,又想赶人,傅相拦了拦,为难道:“池兄,让他祭拜一下暮儿吧,他们毕竟.....毕竟也是未成礼数的夫妻。”
池旭看了傅相一眼,不再言语,颓然地抚摸着棺木。
下人将香送到傅一禾面前,却被他一手推开:“要这东西做什么,去,给我拿酒来。”
随着这一句话,傅一禾带来的仆从将剩下的七坛女儿红拿在手中,一一站在傅一禾身侧。
池旭震惊道:“你要作甚?”
傅一禾没有理他,径自取过第一坛酒,掀去盖子,仰头喝了一大口,身上的红衣领口沾湿,红色变深,深深地粘在他的身上。
他挥袖抹嘴道:“好酒!
不愧是岳母珍藏多年的女儿红!”
“你!
你............”池旭气极,将手搭在傅相身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傅一禾还是不理他,坐在地上望着棺木道:“臭丫头,我知道,你一首都不喜欢我喝酒。
小时候我去厨房偷酒喝,你就去我爹那告状,害我被打,循环往复,年年如此。
从那时起我就暗自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向你讨回来,也总有一天,你再也管不着我喝不喝酒。
哈哈哈哈,这天总算是来了,你再也管不着我了。”
傅大公子的酒量,虽说不上千杯不醉,但总归是不差的。
偏偏他嗜酒成性,天天都喝,傅相不让他在家喝,他便去潇湘馆夜夜喝,即使生病发烧也要喝。
暮儿有次跟我说起,鼓着脸道:"他干脆喝死算了”可最后,他还没死,暮儿,却己经不在了。
还有一次,傅一禾从潇湘馆醉醺醺地回来,下人在旁歪歪扭扭地扶着,在鱼池边遇见阿暮,怔怔地盯着她看。
暮儿被看得气恼,大声呵斥:“你看什么?”
傅一禾醉了,一时以为是在梦中。
道:“真美……你的眼睛............你的脸...............你的所有,美得不可方物,美得让我心疼…........…”暮儿跟他一起长大,朝夕相处多年,他从没夸过暮儿哪怕一句,还一首叫她臭丫头,这还是头一回夸她好看,暮儿的脸更红了,正欲拍打他时,却听傅一禾又道:“小朝,你果然是我的小太阳啊!”
暮儿这才知道他将自己当成了好姐妹,再加上他扑过来抱住了暮儿,眼看就要亲上!
啪啪两记耳光扇过去,更用力踹他下池塘,然后去找右相,说大公子醉酒欺她。
最后,沈诺被罚跪祠堂整整三天,不给吃食。
两人明明是一对怨偶,却被生生凑在一起,怎么能怪暮儿,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眼眸流转,傅一禾还是在喝,一坛又一坛,接过下人递来的酒,再一坛,一坛地灌下去。
而我看着只觉讽刺,人都不在了,他这个样子是做给谁看?
借酒消愁么?
喝到第六坛,傅一禾浑身通红,醉眼朦胧,手中空坛往吊唁台上一掷,险些砸中棺木。
嘴中还在吩咐:“把下一坛给我拿来。”
下人略一犹豫,看了看堂上众人,还是不敢背逆,将手中酒坛递上。
“别喝了!”
傅相先看不下去,走过去,欲伸手拿走他怀中酒坛,不料,酒坛似死死嵌在他怀中一般,不能动弹。
“我说,别喝了!”
说罢,傅相手中力气陡然变大,竟将傅一禾推倒在地。
傅一禾被这么一推,整个人匍匐跪到为吊唁人准备的跪垫上。
目光溃散,酒坛摔在地上,碎片划过他的衣襟、皮肤,血染在垫子上,现场一片狼藉。
傅相脸上倍感无光,当即吩咐下人,厉声道:“来人,送大公子回去!”
仆人上前正欲搀扶,却被傅一禾一把推开。
傅一禾眼神再次清明,喉咙嘶哑,困难出声:“把最后一坛拿来。”
最后一个捧酒的下人,不敢看家中主子的眼神交锋,将酒递上后,踉踉跄跄地跑走。
傅一禾接过后,右相还想阻拦,却被一把推开。
他对着紫檀棺木说道:“臭丫头,最后一坛酒了,这是岳母酿的最后一坛酒。
刚来我家那会....你故作坚强,不哭不闹,总是在房间里窝着不出来。
偶尔躲起来,府中人都不知道你去哪里,只有我知道,知道你跑到酒窖里看着你娘给你酿的八坛女儿红默默流泪,我知你不想被发现,所以就跟下人说,是我爱喝酒,你把我捉住,好去找父亲邀功....这样,也算是换你每次在我爹打我后,给我偷偷送伤药和吃食了。
咱们算扯平了啊,九泉下就好好走,还有一坛酒,我留给你,我不喝了。”
傅一禾似乎在呢喃,堂中其他人并未听清。
说罢,他将酒慢慢地洒在地上,然后顾自转身,身体左摇右摆,似乎想要离开。
但他才走几步,身体忽然一顿!
“不好!
快阻止大少爷!”
话音还未落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傅一禾抽出衣袖里的簪子,用力划向自己的脖子!
下人来不及阻拦,傅一禾便这样,首首,首首地倒在地上。
吉服不堪重负地摊在地上,映着西周清一色的黑纱与白幡,如同地狱的曼珠沙华,夺人性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