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青黑色的砖,砖缝里嵌着深绿的苔藓,摸上去滑腻腻的,像老蛇的皮肤。
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树,树干歪歪扭扭地斜向天空,枝桠上挂着孩子们洗得发白的破衣烂衫,风一吹,那些衣服就摇摇晃晃,像一群吊死的鬼。
6岁的阿禾缩在槐树最粗的树杈上,后背紧紧贴着粗糙的树皮。
树皮上有一道深深的裂痕,是去年雷劈出来的,形状像条张着嘴的蛇。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石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院子东头的柴房。
柴房的门是用几块破木板钉的,铁链子绕了三圈,锁是锈得发红的铁锁。
此刻,柴房里传来小雅压抑的哭声,像只被踩住尾巴的小猫。
小雅才3岁,昨天淋了雨,今天一早就发起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时胸口起伏得厉害,像个漏气的风箱。
“哭!
再哭就把你扔到后山喂狼!”
张扒皮的声音从柴房外传来,粗哑得像磨过砂纸。
他是孤儿院的院长,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脖子上常年挂着一串油腻的佛珠,肚子大得像口倒扣的锅。
孩子们都叫他“张扒皮”,因为他总把政府拨的救济款偷偷揣进自己腰包,给孩子们吃的永远是掺着沙子的红薯粥,穿的是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
阿禾看见张扒皮背着手从柴房门口走开,肥硕的身影在泥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他走到院子西头的厨房,掀开锅盖,里面飘出一股淡淡的米香——那是他给自己留的白粥,孩子们是没份的。
阿禾从树杈上滑下来,动作轻得像片落叶。
她的鞋底早就磨穿了,脚趾头露在外面,踩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冰凉的水顺着脚趾缝往里钻。
她穿的那件灰布褂子,是去年从一个比她高的女孩那里接过的,袖口卷了三圈,下摆还是拖到膝盖。
左肩上那块补丁,是她自己用碎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条爬不动的虫子——那下面就是半年前被张扒皮用烧火棍烫伤的地方,一道浅褐色的疤痕,形状像棵没长叶子的禾苗。
她走到柴房门口,把耳朵贴在木板上。
小雅的哭声停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咳嗽,每一声都像扯着根细铁丝,刮得人心里发疼。
“张院长,给小雅吃点药吧。”
阿禾对着空气小声说,声音细得像蛛丝。
她知道张扒皮不会听,但还是忍不住说了。
昨天她看见张扒皮从镇上的药铺回来,手里攥着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标签上的字她不认识,但顾大爷以前教过她,这种瓶子里装的通常是药。
顾大爷是孤儿院的老花匠,也是唯一会认字的人,上个月在修剪槐树时摔了一跤,就再也没起来。
阿禾绕到柴房后面,那里有个破窗户,玻璃早就没了,用几根木棍挡着。
她踮起脚尖,从木棍的缝隙里往里看。
小雅蜷缩在一堆发霉的稻草里,眼睛闭着,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阿禾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点疼。
在这个孤儿院里,孩子们大多只顾自己,只有小雅会把偷偷藏起来的半块红薯分给她吃。
上次被大孩子抢饭,也是小雅拽着她的衣角,把她拉到槐树后面躲起来。
她必须拿到药。
天黑透的时候,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打在槐树叶上,沙沙作响。
孤儿院的灯一盏盏灭了,只有张扒皮住的那间东厢房还亮着昏黄的煤油灯,灯影里晃动着他打哈欠的身影。
阿禾等了很久,首到那盏灯也灭了,才从槐树洞里钻出来。
她白天就藏了一块磨尖的瓦片在树洞里,此刻紧紧攥在手里,瓦片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但她没松手。
柴房的铁链锁得很紧,她试了试,根本拧不动。
但她早就发现,柴房最下面的那块木板是松动的——上次张扒皮把她关进来时,她就数过,那块木板和地面之间有一道半指宽的缝。
她跪在地上,用瓦片一点点撬动木板边缘的泥土。
雨水混着泥水流进她的袖口,凉得刺骨。
撬了好一会儿,木板终于松动了些,她把手指伸进去,用力往外掰。
木板“吱呀”一声惨叫,露出一个仅够她钻过去的洞。
她趴在地上,像条泥鳅似的往里钻。
木板上的钉子刮破了她的后背,疼得她龇牙咧嘴,但她不敢停。
稻草的霉味和小雅身上的汗味扑面而来,她爬起来,摸到小雅身边,轻轻推了推她:“小雅,醒醒。”
小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是阿禾,小嘴一瘪,又要哭。
阿禾赶紧捂住她的嘴:“不哭,姐姐给你拿药去。”
她原路钻出去,拍了拍身上的泥,借着朦胧的月光往张扒皮的东厢房摸去。
厢房的窗户纸破了个洞,她凑过去往里看——张扒皮躺在炕上,打着震天响的呼噜,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把那片发黑的布染得更湿了。
他的裤子搭在炕边的椅子上,裤兜鼓鼓囊囊的,阿禾一眼就看见了露在外面的钥匙串——那是开抽屉锁的钥匙,她白天亲眼看见张扒皮把药瓶放进了书桌的抽屉。
她屏住呼吸,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门轴“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张扒皮的呼噜停了一下,翻了个身。
阿禾赶紧蹲在门后,心脏“咚咚”地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等了片刻,张扒皮的呼噜声又响了起来。
阿禾猫着腰,一步步挪到椅子边,伸出手,指尖刚碰到钥匙串,张扒皮突然咂了咂嘴。
阿禾吓得僵在原地,手心全是汗。
过了好一会儿,见张扒皮没动静,她才飞快地把钥匙串从裤兜里拽出来。
钥匙串上挂着三把钥匙,一把大的,两把小的。
她记得张扒皮开抽屉用的是那把最小的铜钥匙,上面刻着一朵模糊的梅花。
她拿着钥匙走到书桌前。
书桌是掉漆的红木桌,桌面坑坑洼洼的,放着一个缺了口的茶杯,里面还剩点发黑的茶叶。
抽屉上的锁是黄铜的,锁孔里积满了灰尘。
阿禾把铜钥匙***锁孔,轻轻一转,“咔哒”一声轻响,抽屉开了。
里面乱七八糟地堆着些东西:几张皱巴巴的钱,一本黄色封面的旧书,还有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正是她要找的药瓶。
她把药瓶拿出来,借着从窗户洞透进来的月光看标签,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但她认出了“退烧”两个字——是顾大爷教她写的,顾大爷说,这两个字很重要,能救命。
她拧开瓶盖,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放在手心。
药片很小,边缘有点磨损,闻起来有股淡淡的苦味。
她想起顾大爷说过,新药可能有毒,得先试试。
于是她把一片药片掰成两半,把半片塞进自己嘴里。
药片很苦,像嚼着黄连,她强忍着没吐出来,含在舌根下,等着有没有头晕眼花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除了嘴里的苦味,没别的不适。
她这才放心地拿着剩下的半片药,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把钥匙串放回张扒皮的裤兜,然后飞快地往柴房跑。
回到柴房,她把半片药片放进小雅嘴里,又跑到院子里的水缸边,用破碗舀了半碗水。
水缸里的水有点浑浊,漂着几片落叶,但此刻也顾不上了。
她端着水回到柴房,一点点喂小雅喝下去。
小雅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尝到了药的苦味,皱起了眉头。
阿禾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很烫,但呼吸好像平稳了些。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阿禾把自己那件灰布褂子脱下来,盖在小雅身上。
褂子虽然破旧,但带着她的体温,小雅往里面缩了缩,发出了安稳的呼吸声。
阿禾坐在稻草上,看着小雅的睡脸,心里松了口气。
她低头看了看手心,刚才掰药片时,指甲缝里沾了点白色的药粉。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糖纸——这是上次镇上的人来孤儿院慰问时,一个阿姨偷偷塞给她的,她一首没舍得扔。
糖纸是透明的,上面印着一朵粉色的牡丹花,被她攥得有些发皱。
她小心翼翼地把糖纸展开,借着从破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慢慢折成一只蝴蝶。
她的手指很巧,虽然指尖因为刚才撬木板磨破了皮,渗着血珠,但折出来的蝴蝶还是有模有样的,翅膀上沾着几点暗红的血,像撒了些细碎的宝石。
她把纸蝴蝶放在小雅的枕头边,轻声说:“小雅你看,蝴蝶。
等天亮了,蝴蝶就会带我们飞出这灰墙,飞到有糖吃的地方去。”
柴房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
树影里,一个戴墨镜的男人靠在树干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露出的半枚铜签。
铜签是青绿色的,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归”字,边缘被磨得很光滑。
男人的目光透过柴房的破窗户,落在里面那个瘦小的身影上。
阿禾正借着月光,用手指轻轻抚平糖纸蝴蝶的翅膀,动作专注得像在做一件稀世珍宝。
张扒皮的呼噜声从东厢房传来,粗哑而有节奏,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男人微微眯起眼,墨镜后的目光在阿禾左肩上的补丁上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没入更深的黑暗里。
只有那半枚铜签,还在口袋里闪着微弱的光。
阿禾不知道外面有人,她只是守着小雅,守着那只糖纸蝴蝶,在满是霉味和稻草味的柴房里,等着天亮。
她相信,蝴蝶会带她们飞出去的,就像顾大爷说的,只要心里有光,再黑的夜也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