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穿透心脏的瞬间，我看见他扣在扳机上的食指骨节发白。
旋转楼梯的雕花栏杆硌着后背，血色在月白色旗袍上晕开，像极了那日他送我的西府海棠。
耳边还回荡着勃朗宁M1900的余响，混着留声机里支离破碎的《夜来香》。
藤田少佐的佩刀当啷坠地，我仰头望着穹顶的水晶吊灯，十七岁的顾承舟在琉璃碎片里朝我伸手："苏小姐，这支探戈可还合拍？"那是1937年的夏天，紫藤花顺着金陵女中的围墙瀑布般倾泻。
我抱着琴谱撞进他怀里，少年胸前的怀表链缠住我旗袍第三颗盘扣。
表盖弹开的刹那，鎏金表盘映着六月骄阳，秒针恰好停在三点十五分。
此刻表链依旧缠绕在他修长指间，只是表壳背面新添了道弹痕，恰好盖住"1937.6.15"的刻痕。
鲜血顺着大理石的孔雀纹路蜿蜒，浸透了我藏在手包夹层的氰化钾药囊。
"苏晚，你背叛革命的样子真恶心。
"顾承舟的军靴碾碎我垂落的手帕，金丝眼镜后的眸光比枪管更冷。
三小时前，这张手帕还沾着他唇角的血——我们在新街口书店的密道里接头，他突然将我抵在发报机前，咬破的舌尖混着硝烟气息渡进我口中。
"青鸟同志，"他拇指抹过我染血的唇角，"明日酒会，务必让藤田相信南京守军要在栖霞山设伏。
"此刻他踩着我的血泊弯腰，皮手套攥住我染血的衣襟。
我望着他大衣内侧露出的半截绀青领带，那是今晨我亲手为他系的温莎结。
领带夹背面藏着微型相机，此刻正贴着心脏的位置，记录着我生命最后的颤栗。
"顾处长来得真快......"我故意让气息拂过他耳畔，"是急着来收殓姘头的尸首？"喉间骤然收紧，他掐着我脖颈将人提起。
水晶灯在视线里晃成破碎的银河，我看见休息室门缝外藤田的尸体——五分钟前，这个日本军官的右手刚探进我旗袍开衩，左手还攥着染血的南京布防图。
"你把情报卖给日本人时，可想过组织纪律？"顾承舟的枪管抵住我锁骨，那里还留着他昨夜咬出的齿痕，"还是说汪伪政府给你的银元，比同志们的血更金贵？"旗袍盘扣崩裂的脆响中，我听见窗外传来锄奸队的冲锋号。
必须让他亲眼看见我把图纸塞进敌人胸口，必须让这场"叛变"坐实得彻彻底底——唯有如此，栖霞山阵地那些假工事才能骗过日军侦察机。
"顾承舟！"我猛地攥住他持枪的手往心口带，"你从来不信我。
"扳机扣动的刹那，怀表链突然绷断。
鎏金表盖弹开的瞬间，我瞥见夹层里泛黄的照片——1939年立夏，我们在霞飞路照相馆的合影。
他军装笔挺，我鬓角簪着白木兰，快门按下的刹那，暗房冲洗的显影液正泡着南京城防图的微缩胶卷。
身体坠落的瞬间，记忆如走马灯流转。
藤田的佩刀挑开我衣襟时，藏在第三颗盘扣里的胶卷正烫着胸口。
双层油墨印刷的假图纸在酒精灯下会显影真正的布防标记，而顾承舟永远不会知道，昨夜他亲手缝在我旗袍衬里的，是标注着假阵地的绝密档案。
"报告处座！在藤田身上搜到图纸！"恍惚间听见下属的汇报，我残存的意识附着在怀表齿轮上。
顾承舟用染血的手帕擦拭表盘，鲜血渗进"1937.6.15"的刻痕。
他转身时的侧影与七年前重叠，那时我们挤在金陵大学礼堂的幕布后，他握着我的手给怀表上发条："苏晚，等抗战胜利..."枪声打断了未竟的诺言。
此刻他的皮靴踏过满地血泊，黑色大衣扫过藤田怒睁的双眼。
我拼命想喊出盘扣里的秘密，魂魄却困在铜质表壳里，眼睁睁看他将真图纸扔进火盆。
火舌蹿起的刹那，金线牡丹的刺绣突然显影密电码。
那是用明矾水写的字迹，要在焚烧时才会显现——"青鸟已暴露，启用枯雪。
"可顾承舟没有回头。
他踩灭最后一簇火苗，月白色旗袍化作灰蝶纷飞。
怀表被他攥在掌心，齿轮碾过我无形的魂魄，表针永远停在了二十三点十五分。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像极了照相馆暗房里纷纷扬扬的显影粉。
我最后看见的，是他大衣口袋露出的半张结婚申请书——"申请人顾承舟、苏晚，于1939年立夏成婚。
"墨迹未干处，染着我的血。
怀表的齿轮咬住我的魂魄时，南京城正在落雪。
顾承舟把鎏金表壳贴在耳畔听机械声的样子，像极了我们在圣保罗教堂听告解的少年时光。
只是如今他军装上的血腥气太重，重得连发条转动的滴答声都染着铁锈味。
"处座，苏晚的住处搜过了。
"副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除了化妆品和洋装，只剩这个。
"铜质箱笼摔在地上的闷响惊动了怀表里的游丝。
我透过表盘裂缝望出去，看见满地狼藉里躺着那件月白色旗袍——金线牡丹的领口还沾着发黑的血迹，第三颗盘扣的缠枝纹里藏着我用指甲抠出的凹痕。
顾承舟的皮靴碾过丝绸面料，金属鞋跟精准踩住盘扣的位置。
我听见丝线崩裂的轻响，藏在衬里的胶卷正随着他施加的压力微微变形。
魂魄在表壳里徒劳地冲撞，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打火机蹿起幽蓝火苗。
"烧了。
"火焰舔舐绣纹的刹那，金线突然迸溅出诡异的青芒。
1939年那个雨夜，我在霞飞路裁缝铺的阁楼上，用明矾水在衬里写下最后的情报时，老裁缝颤巍巍捧着旗袍叹气："苏小姐，这金丝掺了水银，遇热会显影的。
"此刻顾承舟终于察觉异常。
他猛地掀开燃烧的旗袍，火星在空中织成金色的蛛网。
焦黑的丝绸内衬上，水银蒸汽凝成密电码："青鸟已暴露，启用枯雪。
""处座！电讯科截获神秘波段！"机要员撞开门时，怀表链子正缠在顾承舟渗血的手腕上。
他扯断银链的动作让我想起七年前那个傍晚，我替他包扎被玻璃划伤的手掌，血色顺着纱布纹路渗成紫藤花的形状。
发报机的蜂鸣声刺痛魂魄。
我蜷缩在表壳里，听着摩尔斯电码在虚空中炸开——这是三周前我发出的最后讯息，用藏在新街口邮筒夹层的微型发报机。
"枯雪呼叫启明，雏鹰折翼，巢穴东南。
"顾承舟突然攥紧怀表。
他的瞳孔在电报纸的荧光里收缩成针尖，那些被他亲手焚毁的"通敌证据"，此刻正在破译科的白板上排列成全新的密码本。
我看着他疯狂地翻找档案柜，军装下摆扫落满地烟灰。
当那份标注"绝密"的婚宴请柬飘出来时，魂魄突然被拽进记忆的漩涡——1939年立夏，我们确实在中央饭店办了婚礼。
只不过主桌上的日本军官不知道，每张菜单背面都印着微缩战报。
"报告！在76号地牢发现尸体！"暗红色血字在审讯记录上洇开时，怀表齿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顾承舟冲进地牢的脚步踉跄得像个醉汉，他腰间别着的，正是当年我藏在婚纱头饰里的勃朗宁手枪。
水牢的铁链挂着具白骨，腕骨上套着的翡翠镯子是我母亲遗物。
我认出水牢墙壁的抓痕——那是三个月前我被藤田审讯时，用发簪刻下的摩尔斯密码："枯雪不化，春水东流。
"顾承舟的佩刀砍在铁栅栏上，火星照亮角落里半枚带血的盘扣。
他突然跪在污水中，田口袋的假图纸、故意让他撞见的"叛变"现场、还有婚礼当天借口补妆时传递的加密电报。
"苏晚..."他沾着血污的手指抚过盘扣凹痕，突然发疯似的扯开军装衬衫。
那道横贯胸口的刀伤在月光下泛着青紫——正是我"刺杀"他那晚留下的。
记忆如潮水漫过表壳。
1940年深秋，我接到组织密令：顾承舟的替身身份引起日军怀疑，必须用我的"背叛"为他洗清嫌疑。
那夜我握着匕首刺进他胸膛时，刀锋在肋骨间偏移半寸，正好避开藏在肌肉组织里的微缩胶卷。
"处座！苏州河码头有情况！"枪声撕裂回忆。
顾承舟冲进雨幕时，怀表坠子缠住了他颈间的十字架——那是我在金陵女中时送他的毕业礼物，银质十字架里嵌着指南针，此刻正指向码头仓库的方向。
染血的麻袋堆里蜷缩着穿月白色旗袍的女人。
顾承舟割开绳索的手突然僵住，那个女人耳后的朱砂痣在探照灯下红得刺眼。
我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仓库外潮水拍岸的节拍，恍惚回到我们假扮夫妻传递情报的岁月。
"青鸟同志？"女人睫毛颤动时抖落的雪珠，与我当年在霞飞路接头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怀表突然剧烈震动。
我认出她旗袍下摆的暗纹——那是用特殊药剂处理过的布料，在月光下会显影出枯枝形状。
三个月前我在裁缝铺销毁的联络图背面，就画着同样的图案。
顾承舟的枪口抵住她太阳穴，声音却带着溺水者的颤抖："你的上线是谁？"女人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他喉结，这个动作是我在特科受训时独创的示警手势。
当她的唇贴上顾承舟耳垂时，我听见命运齿轮轰然作响的哀鸣。
"枯雪融时，青山依旧。
"暗语出口的瞬间，仓库顶棚的吊灯轰然坠落。
顾承舟抱着女人滚向货箱的刹那，我透过破碎的表镜看见她后颈的烙印——那是我在汪伪监狱设计的假刺青，用来伪装成日本特高课间谍的身份标识。
弹片击穿怀表的瞬间，时空出现裂缝。
1943年的月光与1937年的雪重叠，我看见二十岁的顾承舟跪在圣保罗教堂，将我送他的十字架按进胸口："以血为誓，护你岁岁平安。
"而现在，他正把那个与我容貌相似的女人护在身下，弹片嵌进肩胛骨的闷响，和当年替我挡子弹的声音一模一样。
怀表的裂痕里渗进血色月光时，百乐门的霓虹灯正把顾承舟的影子钉在斑驳墙面上。
我悬浮在表壳里，看着他军装领口沾着的新鲜血迹——那是三小时前处决汉奸时溅上的，与此刻他摩挲威士忌杯沿的姿势构成荒诞的倒影。
舞池中央旋转的歌女穿着月白色旗袍，金线牡丹的刺绣在镁光灯下流淌着诡异的光泽。
当她侧身谢幕时，耳后那粒朱砂痣像极了1939年我潜伏在76号时，用火漆点在假身份证明上的红印。
"这杯'血色玛丽'，敬我们顾处长。
"歌女腰肢轻摆，染着丹蔻的指尖划过顾承舟喉结。
这个动作让怀表里的齿轮突然加速——1940年深秋，我在特高课刑讯室对藤田少佐做同样的挑逗时，指甲缝里藏着见血封喉的氰化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