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李小桃,嫁了个全村最没用的穷秀才。他连柴都劈不动,除了读书啥也不会。
我天天给他做糖糕:“背完这段,给你吃一块!”顾言蹊表面板着脸,
夜里却偷偷点灯看书:“得给娘子挣个诰命。”放榜那日,他金殿谢恩第一句:“臣能中第,
全赖内子。”1他是顾言蹊。村里最没用的穷酸秀才。全村老少提起他,没有不摇头的。
王婶子拍着大腿,唾沫星子能溅出三尺远。小桃啊小桃!你这水灵灵一朵鲜花,
怎么就插在了顾家那摊牛粪上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柴火都劈不利索,
除了抱着他那几本破书哼哼唧唧,还能干点啥?你爹娘给你留的那点家底,
够他吃几顿白米饭?李家阿叔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烟锅子在鞋底上磕得梆梆响。
可惜了老李家那么好的闺女,生的好一副好脸蛋,性子又好,配个庄稼把式多好?
顾家那小子,风一吹就倒的样儿,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唉!
连村东头最爱管闲事、眼睛快瞎了的孙婆婆,拄着拐棍摸到我新垒的矮院墙边,
都要颤巍巍地叹气。桃丫头啊……听婆婆一句劝,趁早……趁早……唉,那顾家郎君,
看着就不是个能养家的主儿……风言风语,像柳絮似的,吹得满村子都是。吹进我耳朵里,
再被我原封不动地吹出去。我李小桃,乐意!你们懂什么?我家顾言蹊,那双手,
生来就不是劈柴担水的料。那是握笔杆子、写锦绣文章的!你们见过他写字吗?那字儿,啧,
跟画儿似的,又挺括又好看。你们听过他念书吗?那声音,清清朗朗,像山涧里淌过的泉水,
比村头李二狗扯着破锣嗓子吼的山歌好听一万倍!不就是力气小点吗?有我我李小桃在!
地里的活儿?小菜一碟。家里的活儿?手到擒来。劈柴挑水,洒扫缝补,
灶台烟火……通通不在话下。我把他那几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浆洗得干干净净,
叠得整整齐齐。把他那间除了书还是书、转身都嫌挤的小破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
连老鼠洞都给堵严实了。至于他那张嘴?更得伺候好了。我变着花样弄吃的,
省下自己嘴里那口,也得让他肚子里有点油水,脑袋里有墨水流。
就是……这书呆子有个毛病。一坐就是大半天,背起书来,念着念着,那声音就低下去,
脑袋就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眼皮子重得像是挂了两块秤砣。每逢这时,我就知道,
我的秘密武器该上场了。灶上小锅咕嘟嘟冒着热气,
甜丝丝的糖香霸道地钻进屋里每一个角落。
我端着一碟刚出锅、热腾腾、软糯糯、金黄诱人的糖糕,往他书桌边一站。
用竹签子叉起一小块,故意在他那快垂到书页上的鼻尖前晃悠。喂,顾呆子!
他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眼神还有点懵,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迷路小鹿。
背完这段《尚书》里的《禹贡》,我把糖糕晃得更近些,
那甜蜜的香气几乎要扑到他脸上,这块就是你的!热乎的!甜掉牙!
他使劲眨巴几下眼睛,努力把黏在一起的眼皮撑开。视线艰难地从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糖糕上,
挪回到摊开的、字迹密密麻麻的书卷上。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冀州既载,
壶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阳……清朗的读书声再次响起,
虽然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但好歹是接上了。那点困倦,终究敌不过糖糕的香甜。
我看着他努力睁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往下背的侧脸,心里比锅里的糖糕还甜。
村里人嚼舌根的话?早被我当耳旁风刮跑了。我家顾呆子,好好念他的书,考他的功名。
我李小桃,好好供着他,守着这个小家。日子,有奔头着呢!
---2日子在糖糕的甜香和书页的翻动声里,滑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乡试之期。
顾言蹊要去县城赶考了。这可不是小事!我二话不说,卷起包袱就跟上。
他看着我麻利地打包,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打住!我眼疾手快,
往他嘴里塞了半块早上刚做的、还温乎的糖糕,你只管考你的试,其他事儿,甭操心!
有我呢!他含着糖糕,腮帮子微微鼓起,那点还没出口的“你太辛苦”或者“不合规矩”,
全被甜得堵了回去,只剩下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我,乖乖点了点头。到了县城,
果然热闹非凡。客栈、茶馆,挤满了各地赶来的书生。长衫飘飘,斯文有礼。当然,
也少不了各式各样的麻烦。我家顾呆子安顿好,立刻又抱着书卷埋头苦读去了,
两耳不闻窗外事。我这个“陪考娘子”,却忙得脚不沾地。头一个撞上麻烦的,
是住隔壁屋的张子恒,一个浓眉大眼、性子有点急吼吼的鲁地书生。离考试还有三天,
他那支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狼毫笔,笔尖不知怎地,炸毛了!炸得像个刺猬球,
根本没法写字。完了完了完了!张子恒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抓耳挠腮,脸都憋红了,
这可如何是好!县城的笔铺子,好点的笔早被抢光了!剩下那些歪瓜裂枣,
写出来的字能入考官的眼?我苦读十年,难道要栽在一支笔上?! 声音洪亮,
震得屋檐下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走一片。我正蹲在院角的小炉子前,守着给顾呆子熬的鸡汤,
闻言探过头去瞄了一眼。那笔的毛病,看着眼熟。
跟我家那支用了好几年的旧笔犯病时一个样儿。别嚎了,张大哥,
我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拿来我瞅瞅。张子恒一愣,狐疑地看着我:小嫂子?
您……会修这个?试试呗,死马当活马医。我接过那支炸毛的笔,
顺手从自己发髻里抽出一根细细的簪子,
用簪子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乱糟糟的笔毛一根根捋顺、归位。
又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摸出一点熬得黏稠的米浆,指尖蘸了,
在笔尖根部飞快又均匀地抹了一圈。动作麻利得很。张子恒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喏,
试试。我把修好的笔递还给他。他将信将疑,沾了墨,在废纸上划拉了几下。嘿!神了!
他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着笔下重新变得流畅顺滑的墨迹,惊喜万分,小嫂子,
您真是深藏不露啊!这手艺,绝了!比省城‘翰墨斋’的老师傅都不差!他嗓门大,
这一嗓子,把院子里其他几个探头探脑的书生也引了过来。小嫂子,
我这笔也有点分叉……小嫂子,您看我这支能修修不?得,
我那小炉子上的鸡汤差点熬干。我成了免费修笔匠。刚打发走修笔的,傍晚天就变了脸。
一阵冷风刮过,秋雨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寒气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钻。
住在角落小屋里的林清远,那个瘦得跟竹竿似的、说话细声细气的江南书生,第二天就蔫了。
咳嗽得惊天动地,小脸煞白,裹着被子还瑟瑟发抖,看着像是随时要散架。他带的药吃完了,
这风雨交加的,也没法出去抓药。同屋的书生急得直搓手。我听着隔壁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心里揪了一下。等着!我丢下一句,冒雨冲进了客栈后院的小厨房。
翻出自己带来的老姜,哐哐哐拍扁切丝,扔进小砂锅里,加上红糖,添足水,
坐在小泥炉子上咕嘟咕嘟地熬。熬得姜汤辛辣浓烈,热气腾腾,端了一大碗过去。林兄弟,
趁热喝了,发发汗!我把碗塞到他冰冷的手里。林清远咳得眼圈都红了,捧着碗,
声音又细又弱,带着浓重的鼻音:多……多谢小嫂子……这、这太麻烦您了……
麻烦啥?我手一挥,赶紧喝!喝完了蒙头睡一觉!明天要是还不好,我故意板起脸,
我就去给你抓副最苦的药,捏着鼻子灌下去!他被我唬得一愣,
随即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虚弱的笑意,乖乖低头小口喝起姜汤。一碗热辣辣的姜汤下去,
他惨白的脸上总算泛起点活气。第二天一早,咳嗽果然轻了许多。他裹着被子出来,
对着我深深作揖,那腰弯得都快折了:小嫂子救命之恩,清远没齿难忘!他日若有寸进,
必当厚报!我被他这阵仗吓了一跳,赶紧摆手:行了行了,赶紧回去躺着!真要谢我,
就好好考,考中了请我吃顿好的!他红着脸,连连点头。这两件事一传开,
我在考生堆里算是出了名。顾兄娘子成了热心肠的小嫂子。走到哪儿,
都有书生客客气气地打招呼。顾言蹊起初还有点不自在,小声跟我嘀咕:娘子,
你……你太辛苦了,不用管他们那么多的。我捏捏他的脸:举手之劳嘛,与人方便,
自己方便。再说了,我冲他眨眨眼,给你结个善缘,万一以后官场上遇到呢?
他看着我亮晶晶的眼睛,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耳根悄悄红了红。3考试前一天,
真正的麻烦来了。主考的学政大人,
那位平日里端着架子、不苟言笑、胡子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老大人,急疯了!
他那颗代表一县文教权威的官印,不见了!考试在即,没有这方印,所有试卷都是废纸!
整个客栈被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掘地三尺了。学政大人脸色铁青,花白的胡子气得一抖一抖,
声音都劈了叉:找!再给我找!找不到,你们……你们统统吃不了兜着走!
他身边几个随从脸都吓白了,腿肚子直哆嗦。满院子的书生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顾言蹊也紧张地攥着书卷,眉头紧锁。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乱成一锅粥,心里也着急。
目光下意识地在院子里扫视。墙角堆着几捆新送来的柴火。房檐的瓦片被雨水冲刷得发亮。
角落里那只瘸了腿的狸花猫,正懒洋洋地舔着爪子。等等!那是什么?
我的目光猛地定在柴火垛和墙壁夹角的上方,靠近屋檐的地方。一点不寻常的深色,
卡在几片青灰色的瓦片缝隙里,被阴影遮着,很不起眼。形状……方方正正的?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大人!我顾不上许多,提高了声音,指着那个角落,您看看那儿!
瓦缝里,是不是卡了个东西?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顺着我的手指聚焦过去。
学政大人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仰着头使劲看。快!搬梯子来!他声音都变了调。
梯子很快架好,一个手脚麻利的随从爬上去,小心翼翼地伸手探进瓦缝,摸索了几下。
掏出来的,赫然是一方四四方方、沉甸甸的铜印!正是学政大人急疯了的官印!找到了!
找到了!随从激动得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学政大人一把抢过印信,紧紧攥在手里,
仿佛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脸皮松弛下来。随即,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转向我,上下打量,带着探究和难以置信:你……你这小娘子,
眼力倒是尖得很!如何发现得如此之快?我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搓了搓手:回大人话,民妇就是……就是眼神好使点。刚才看那狸花猫舔爪子,一抬头,
瞥见那瓦缝颜色不太对,像卡了块砖头,就想着……是不是……学政大人捻着胡子,
盯着我看了半晌,眼神复杂。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带着印信匆匆回房准备明日考试事宜去了。危机解除。满院子的书生都松了口气。
看向我的眼神,彻底变了。如果说之前是感激和客气,现在,
简直像在看什么未卜先知的活神仙!张子恒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小嫂子!您真是神了!
这都能让您找着?林清远也在一旁,虚弱地咳了两声,
声音里满是敬佩:小嫂子心细如发,洞察秋毫,清远佩服!
就连角落里几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陌生书生,也纷纷朝我拱手致意。顾言蹊站在我身边,
没说话。但我悄悄瞥见他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指尖微微发烫。
他侧脸对着我,嘴角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弧度。---4放榜那天,
县城里人山人海,比过年还热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报喜的差役骑着高头大马,
胸前系着大红花,手里举着大红喜报,一路喊着捷报——,声音洪亮得能穿透几条街。
捷报!贵府老爷顾讳言蹊,高中丙寅科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那大红喜报,
像一片燃烧的云霞,直直地递到了我们面前。顾言蹊的名字,赫然写在最顶端!解元!
是解元!张子恒激动得脸膛发红,一把抓住旁边林清远的胳膊猛摇,顾兄是解元!头名!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顾兄非池中之物!林清远被他摇得直咳嗽,
苍白的脸上也涌起激动的红晕,连连点头:顾兄大才,实至名归!实至名归!
满街的人潮都在涌动,欢呼声、议论声震耳欲聋。顾言蹊?就是那个看着文文弱弱的书生?
听说他娘子可厉害了!帮了好多考生!就是他!解元郎啊!了不得!
顾言蹊站在人群中央,身姿挺得笔直。清俊的脸上倒是没什么狂喜,
只是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像落入了漫天星辰。
他接过那张沉甸甸的喜报,指尖似乎有些微颤。周围认识他的书生们全都围拢过来,
七嘴八舌地道贺。恭喜顾兄!贺喜顾兄!解元之才,名动一方啊!顾兄此番高中,
实乃众望所归!张子恒的声音最大,拍着顾言蹊的肩膀,嗓门盖过了所有人:顾兄!
你可得好好谢谢小嫂子!要不是小嫂子修好了我的笔,我这次怕是要交白卷!
嫂子真是旺夫啊!林清远也温声细语地附和:正是。若无小嫂子那碗姜汤,
清远怕是连考场都进不去。嫂子的恩德,没齿难忘。对对对!
小嫂子还帮我们好几个修过笔呢!还有学政大人的印信!要不是小嫂子眼尖,
这考试都得黄!嫂子真是人美心善手又巧!顾兄好福气啊!是啊是啊,
嫂子又漂亮又能干!顾兄真是有福之人!嫂子这样的贤内助,打着灯笼也难找!
赞美的话像不要钱似的,一股脑儿砸向我。全是夸我的。夸我漂亮,夸我能干,夸我旺夫,
夸我贤惠……顾言蹊被围在中间,听着这些嫂子长嫂子短的溢美之词,
起初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接受着众人对他才华的祝贺。可听着听着,
那点笑意就慢慢淡了下去。尤其是当张子恒那大嗓门嚷嚷着嫂子真漂亮时,
顾言蹊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微微侧过身,不着痕迹地将我往他身后挡了挡。
脸上的表情,恢复成了平日里那副清清淡淡、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那眼神,
扫过周围一张张热情洋溢、对我赞不绝口的书生脸时,掠过一丝极快、极细微的……不自在?
像平静的湖面被微风拂过,荡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他清了清嗓子,
声音平稳地回应着大家的祝贺:多谢诸位同窗吉言。言蹊侥幸得中,全赖平日所学,
亦离不开诸位当日考场相助之情。 刻意把话题往“同窗情谊”上引。
可架不住张子恒是个一根筋的。他立刻又把话头拽了回来:顾兄太谦虚了!嫂子功劳最大!
哎,嫂子,改日小弟做东,请你们夫妻好好吃一顿,您可一定要赏光!
顾言蹊的嘴角似乎又往下抿了抿。那晚回到家,顾言蹊格外安静。他坐在灯下,面前摊着书,
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烛光跳跃,映着他清隽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怎么了?我端着一碟新做的、撒了芝麻的糖糕过去,放在他手边,中了解元还不高兴?
愁什么呢?他猛地回过神,抬眼看向我。烛光落进他眼底,
那里面不再是平日读书时的专注沉静,反而像燃着两簇小小的、幽微的火苗。
他伸手拿起一块糖糕,却没有立刻吃,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糕点上细碎的芝麻粒。没什么。
他声音有点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闷,只是……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乡试侥幸,
会试、殿试才是真正的大考,天下英才汇聚……不可懈怠。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
那簇小火苗似乎更亮了些。娘子,他忽然很认真地看着我,你说过,想看我穿红袍,
戴官帽,打马游街。嗯?我被他突然的认真弄得有点懵,点点头,对啊,多威风!
全村人都得看傻眼!他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糖糕,
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却又清晰无比地钻进我耳朵里。我也想……给你挣个诰命。
风风光光的。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顾言蹊的娘子,配得上世间最好的东西。
烛芯啪地爆了个小小的灯花。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清浅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在灯下格外认真的侧脸,心里像是被那温热的烛光填满了,暖洋洋,
又带着点说不出的甜意。这呆子……原来是在想这个?就为白天张子恒他们夸我漂亮能干,
让他有了危机感?我忍不住想笑,嘴角刚翘起来,又赶紧压下去。不能笑,不能笑。
得给这呆子留点面子。我伸手,把他手里那块快被捻碎的糖糕拿过来,直接塞进他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