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帖四月的德化总下着黏糊糊的雨。我蹲在建材店门口，看着雨水把青石板路泡得发亮。
烟蒂在脚边积了一小堆，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燃，火苗在风里抖得像随时会灭。“陈老板，
好事啊。”王媒婆的声音裹着雨气飘过来，她撑着把碎花伞，伞沿往下滴水，
在我脚边洇出一小片深色。她手里捏着张红帖，红得扎眼，像块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绸布。
我掐了烟，接过红帖。封面上烫着金字“囍”，边角有点皱，像是被人攥过很久。打开来，
里面贴着张照片——张丽，二十五岁，镇东头张木匠的小女儿。照片里她穿着件粉色卫衣，
头发扎成马尾，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弯得像月牙。
王媒婆在旁边絮叨：“张丽这姑娘，模样周正，性子也好，就是家里条件一般。她妈说了，
彩礼五万，一分不多要，意思意思就行。”五万。我心里盘算了下，不算多。
这几年做建材生意攒了些钱，娶个媳妇，把老房子翻修下，再添个孩子，日子就算稳当了。
“见过本人？”我问。“见过两次，在镇上茶馆。”王媒婆笑得眼睛眯成缝，
“她对你印象好得很，说你踏实，不像那些油嘴滑舌的。还说就喜欢做实业的，靠得住。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样子。那天她穿条浅蓝色牛仔裤，坐在茶馆靠窗的位置，
手里转着个玻璃杯。阳光从窗棂漏下来，在她头发上镀了层金边。她说话声音很软，
问我建材店的生意，问我平时喜欢做什么，眼神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脸，真诚得让人没法怀疑。
“她还说，想尽快办婚礼。”王媒婆补充道，“她妈催得紧，说女孩子家，早点成家好。
”我把红帖折好，塞进裤兜。布料贴着皮肤，有点发烫。“行，我回去跟我妈说声。
”我站起身，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在眼前织成道水幕。回店的路上，手机响了，
是张丽发来的微信。头像是她自拍，比红帖上的照片更艳些，涂了点口红。“陈大哥，
忙完了吗？”后面跟了个笑脸表情。“刚忙完，在回店的路上。”我打字回复。
“今天谢谢你送的那条项链，我很喜欢。”昨天见面时，我顺手买了条银项链，不算贵重，
也就几百块。她当时接过去，眼睛亮了亮，说这是她收到过最合心意的礼物。“喜欢就好。
”“婚礼的日子，定在四月初八好不好？我妈说那天是好日子。”她很快回复。四月初八，
还有不到半个月。这么急？我皱了皱眉，但转念一想，或许她是真的想稳定下来。“听你的。
”我回了两个字。“太好了！”后面跟着一串感叹号，“那我先跟我妈说啦，
你也早点休息~”放下手机，雨好像小了点。我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
像块没烧透的瓷坯。晚上关店时，母亲打来电话，问彩礼的事。我说五万，
她在那头顿了顿：“不多是不多，但你得跟她家里说清楚，这钱是诚意，不是卖女儿。
”“知道了。”“还有，”母亲的声音沉了沉，“我听王媒婆说，这姑娘之前处过对象？
”“嗯，她说分了快一年了。”我想起张丽提过这事，语气很平淡，说性格不合，
早就没联系了。“分干净了就好。”母亲叹了口气，“咱们家不求别的，就求个安稳。
”挂了电话，我坐在店里，看着墙上挂的日历。四月初八被红笔圈了出来，像个醒目的句号。
手机又亮了，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话：“她没跟你说实话。”我愣了愣，
以为是骚扰短信，随手删了。窗外的雨彻底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惨白惨白的，
照在对面的屋顶上，像铺了层霜。我锁了店门，往家走。夜风吹过，带着点凉意，
裤兜里的红帖好像更烫了。2 前夜把彩礼送到张丽家时，四月初七的太阳正毒。
我提着装钱的红布包，站在她家院门口，听见屋里传来争执声。张丽的声音尖细，
带着点不耐烦：“说了别催！我心里有数！”接着是她妈高八度的嗓门：“有数？
等陈磊那边起疑心就晚了！五万块攥手里才叫踏实！”我清了清嗓子，院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丽妈快步迎出来，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陈磊来啦？快进来坐，
丽琼刚还念叨你呢。”张丽从里屋走出来，穿件鹅黄色连衣裙，头发梳得整齐。
看见我手里的红布包，她眼神闪了闪，很快又笑起来：“陈大哥，你来得正好，
我刚炖了银耳汤。”我把红布包递给她妈，看着那女人把钱倒在桌上数，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张丽拉我进里屋，屋里摆着台旧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彩礼的事，让你费心了。”她低头搅着碗里的银耳汤，
耳坠上的小珠子晃来晃去——那是我前几天送的。“应该的。”我看着她的侧脸，
突然想起母亲的话，“你以前处的那个对象，是邻镇的？”她的手顿了一下，
随即又恢复自然：“嗯，早没联系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都过去啦，不提了。
”我没再追问。风扇嗡嗡转着，把她身上的香水味吹过来，是种甜得发腻的味道，
不像她平时用的那款清淡茉莉。下午去镇上取婚纱，老板说张丽昨天来过，改了三次裙长。
“那姑娘急得很，”老板一边打包一边说，“还问我卸妆油哪种好用，说怕晚上蹭花妆。
”我付了钱，提着婚纱往家走。路过花店，进去订了捧红玫瑰，
老板娘笑着说：“明天就是新郎官了，紧张不？”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张丽发来的微信：“晚上我可能晚点过去，我妈非让我跟亲戚吃饭，
说是‘辞行酒’。”“好，我等你。”新房在老宅子基础上翻修的，刷了白墙，贴了红囍字。
我把婚纱挂在衣柜里，又检查了一遍喜糖和烟酒，想起张丽说喜欢吃镇上的芝麻糕，
特意跑了趟供销社，买了两大盒。天黑时，母亲打来电话，叮嘱我明天早起，别误了吉时。
“小丽那孩子看着机灵，”她又絮叨起来，“你以后多让着点，过日子嘛，互相担待。
”挂了电话，屋里静得很。墙上的挂钟滴答响，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月亮一点点爬上来。
十点多，张丽发来消息：“亲戚还没走，估计得半夜才能过去，你先睡，别等我。”“没事，
我等你。”我回过去，顺手点开她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昨天发的，
九宫格全是她试婚纱的照片，配文：“期待新生活。”底下有不少评论，她都回了，
唯独一条匿名评论被她删了，我只瞥见几个字：“你对得起……”十二点，
巷子里的狗突然叫起来。我起身倒水，手机又亮了，还是张丽：“我妈锁门了，不让我出去，
说新娘子婚前不能见新郎，不吉利。”“那你早点休息。”“嗯嗯，你也是，
明天见~”后面跟了个亲吻的表情。我捏着手机站了会儿，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早上还说晚上要过来，说想跟我一起贴最后几张囍字，怎么突然就变了？
窗外的月光移到地板上，像摊融化的银水。我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索性起身去院子里抽烟。凌晨一点，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邻镇。
我犹豫了下，接了。那边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女人的笑，还有点嘈杂的音乐。
过了几秒，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酒气：“你是陈磊吧？”“你谁？”“我是谁不重要。
”男人笑了笑，那笑声像砂纸蹭过木头，“你猜猜，张丽现在在哪儿？
”我的心猛地一沉：“你什么意思？”“她跟我说，嫁给你就是为了骗点钱。
”男人的声音突然压低，“她说等拿到彩礼，就跟你闹离婚，
到时候……”“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攥紧了手机，指节发白。“胡说？”男人冷笑一声，
“你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张丽的声音，
比平时媚了好几度：“阿强，别闹……明天还要嫁人呢……”“嫁谁？嫁那个傻子？
”被叫做阿强的男人哼了一声，“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说只要我肯娶你，
这五万块就当是……”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因为手机从手里滑了下去，
“啪”地砸在水泥地上。屏幕裂了道缝，像道狰狞的疤。巷子里的狗还在叫，一声比一声急。
我捡起手机，屏幕已经黑了。风从院墙外吹进来，带着点远处KTV的歌声，甜腻腻的，
跟张丽身上的香水味一模一样。我走到新房，打开衣柜，婚纱的裙摆垂在地上，
像朵开败的花。桌上的芝麻糕还摆在那儿，塑料盒上的喜庆图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两点。我摸出烟盒，发现烟已经空了。手机震了震，是张丽发来的微信，
还是那个亲吻的表情，时间显示两分钟前。我盯着那个表情看了很久，
突然想起白天在她家听到的争执，想起那条被删掉的评论，想起陌生男人的电话。
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闷得发疼。我走到院子里，看着天边的月亮，
那月亮好像被人啃过一口，缺了个角，冷冷地悬在天上。明天就是四月初八了。
3 接亲天没亮，院子里就热闹起来。堂哥带着几个年轻人在贴最后一批红囍字，
浆糊的甜腥味混着鞭炮的硫磺味飘过来，呛得人嗓子发紧。
母亲在厨房指挥着帮忙的婶子们蒸糯米，蒸笼掀开时，白汽裹着米香漫了半条巷。“陈磊，
发什么愣？”堂哥拍我后背，“西装穿上试试，别到时候不合身。”我接过西装，
指尖触到布料，冰凉冰凉的。昨晚那通电话像根刺，扎在脑子里，一整夜没合眼，
眼下泛着青黑。母亲走过来，往我兜里塞了个红布包，里面是几块银元。“压兜的，
图个吉利。”她打量着我，眉头皱了皱，“没睡好？”“有点兴奋。”我扯了扯嘴角，
把西装穿上。镜子里的人穿着笔挺的黑西装，领带系得周正，可眼神飘着，像个没魂的木偶。
七点整，接亲的车队在巷口排开。头车是辆红色的小轿车，引擎盖上摆着用红绸扎的花束，
阳光下亮得晃眼。我坐进车里，司机递来烟，我摆摆手，掏出手机。张丽的微信头像亮着，
凌晨五点发过一条朋友圈：“新的开始，加油。”配的是张朝阳的照片，没露脸。
车队出发时，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红纸碎屑落了满身。我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
心里那点不安像潮水似的涨起来。邻镇离这儿不算远，骑摩托也就半个多小时，
昨晚那个男人的声音总在耳边盘旋——“她跟我说，
嫁给你就是为了骗点钱……”张丽家在镇东头的老巷里，车队刚拐进去，
就看见她家门口挤满了人。她妈穿着件绛红色的袄子，站在门口迎客，看见我下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