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的手指在冰凉的金属桶沿上顿了顿,那上面还沾着不知谁家晚饭时漏下的油渍,
在昏黄路灯下泛着腻光。一股复杂的、被城市消化过又吐出来的酸腐气味猛地钻进他的鼻腔,
混着高档社区特有的、带着清冷距离感的香氛余韵。他胃里一阵翻搅,本能地想缩回手,
可指尖触到的那个硬挺纸盒边缘,又像钩子一样把他拽住了。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
只有远处保安亭模糊的轮廓和几辆静卧的豪车,深夜的小区像沉入了水底。他猛地探手进去,
抓牢,抽出来——一个印着外文的点心盒子,沉甸甸的,连封口的丝带都系得一丝不苟。
标签上那个刺眼的日期,离过期分明还有好几天。他像做贼一样,
迅速将盒子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工具袋里,袋子内侧,
一个褪色的“市建三公司”印章印子隐约可见。袋底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里面已经有了几块独立包装的奶酪、几盒没拆封的进口牛奶,
还有半袋看起来只是开了封的坚果。这些东西,
躺在高档小区分类最清晰的“厨余垃圾”桶里,带着一种被彻底遗弃的漠然。陈建国直起腰,
一阵眩晕袭来,他不得不扶住冰冷的垃圾桶壁。腰椎深处传来熟悉的、磨人的酸痛,
那是多年高空作业留下的烙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初冬深夜的空气带着刀锋般的凛冽,
割得他喉咙生疼。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沉默矗立的、灯火辉煌的楼宇,
它们像一座座镶金嵌玉的山峰,把他和女儿困在逼仄的山谷阴影里。
他拉紧那件破旧工装外套的拉链,裹紧自己,拖着沉重的步子,
汇入城市庞大而冰冷的影子中,走向那个蜷缩在城郊边缘的家。城西“阳光里”城中村,
名字带着点廉价的温暖。陈建国推开那扇薄得像纸板的出租屋门,
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廉价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食物香气的暖流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在门口地垫上用力蹭了蹭鞋底,仿佛要把外面垃圾桶旁沾染的一切都蹭掉。
“爸爸!”一个小小的身影炮弹般从里屋冲出来,撞进他怀里。十岁的陈小雨,
瘦得像根伶仃的芦苇,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
衬得那张苍白的小脸越发只有巴掌大。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落进深井里的星星,
此刻盛满了纯粹的欢喜。“回来啦!今天累不累?”“不累,爸爸结实着呢!
”陈建国赶紧弯腰,顺势把那个沉甸甸的工具袋轻轻放到墙角,用身体挡了挡。他咧开嘴,
努力让笑容显得轻松自然,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女儿细软的头发。女儿头发又稀薄了些,
他心里猛地一揪,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饿了吧?猜猜爸爸今天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他动作麻利地钻进狭小得转不开身的厨房。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而下,
他一遍又一遍地搓洗着双手,指甲缝里的污垢被用力抠出。他从袋子里拿出那个点心盒,
小心翼翼地解开丝带,打开。里面是六块精致的巧克力慕斯蛋糕,
丝绒般细腻的黑色表面点缀着金箔,完好无损,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他仔细地切下一小块,
端到小雨面前的小折叠桌上。小雨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亮的灯盏:“哇!好漂亮!
像电视里的!”她用小勺子轻轻舀了一点,放进嘴里,幸福地眯起眼,
细细品尝着那奢侈的甜蜜。“真好吃,爸爸!你也吃!”“爸爸吃过了,在工地,工友给的,
饱着呢。”陈建国摆摆手,看着女儿小口小口珍惜地吃着那一点点蛋糕,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酸又胀。他走到窗边,老旧玻璃窗框有些变形,
冷风丝丝缕缕钻进来。窗外是密密麻麻、毫无章法挤压在一起的“握手楼”,
晾晒的衣物像褪色的万国旗在冷风中飘摇。他摸出裤兜里那张揉得发皱的医院催款单,
借着窗外对面楼透来的微弱灯光,上面的数字依旧冰冷刺眼。上一次化疗的费用还没结清,
下一期的预缴通知单又到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口气沉甸甸地坠在胸腔里。口袋深处,
还有一张刚收到的汇款单,金额不多,没有署名,
只在附言栏印着两个冰冷的印刷字:“小莉”。他手指用力捻过那两个字,指节泛白。
妻子张莉离开时决绝的背影和女儿病床上孱弱的身影在脑海里疯狂撕扯。“爸爸?
”小雨的声音带着点疑惑,“你站在那里好久了,冷吗?”陈建国猛地回神,赶紧关上窗,
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不冷,爸爸看看月亮。小雨快吃,吃完要按时吃药,早点睡觉。
”他走过去,帮女儿把滑落的毯子仔细掖好,指尖不经意拂过她瘦削的肩胛骨,
薄得像一层纸。寒流突袭,城市一夜入冬。小雨的咳嗽变得剧烈而频繁,
小小的身体在病床上蜷缩着,每一次咳喘都像要把肺叶撕裂。
她脸颊上那点因为蛋糕带来的短暂红晕早已褪尽,只剩下吓人的灰白。
陈建国坐在冰冷的塑料凳上,握着女儿滚烫的小手,那热度灼烧着他的掌心,
也灼烧着他的心。他只能一遍遍笨拙地、徒劳地用湿毛巾擦拭女儿的额头和脖颈。
病房门被推开,主治林医生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凝重。他翻看着手中的检查报告,
眉头紧锁。“陈师傅,孩子的情况……不太乐观。”他声音压得很低,
但在陈建国听来却如同惊雷,“肺部感染加重了,白细胞计数掉得厉害,抵抗力几乎为零。
必须尽快上一种进口的强力抗生素,控制感染,否则……”林医生顿了顿,
没说完的话比说出来的更沉重,“还有,下一阶段强化疗的方案也得跟上,不能再拖了。
”林医生递过来几张打印纸,上面列着几种药物的名称和价格。陈建国的目光扫过那些数字,
瞳孔猛地收缩。那串串零,像冰冷的铁链,瞬间勒紧了他的脖子,让他几乎窒息。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好。
”林医生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叹了口气,
语气缓和了些:“费用方面……我知道困难,但孩子的病情真的拖不起。想想办法吧,
陈师傅,或者……看看能不能申请点社会援助?”他拍了拍陈建国僵硬的肩膀,
转身离开了病房。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陈建国坐立难安。
他走到走廊尽头的开水间,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
才敢让那份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彻底显露在脸上。他用力搓着脸,粗糙的掌心和脸颊摩擦,
发出沙沙的声响。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钞票和零散的硬币,此刻重若千钧。他摸出手机,
通讯录翻来覆去,那些曾经熟络的名字后面,似乎都挂着一个无形的“已借过”。
指尖停在标注“小莉”的号码上,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按了下去。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忙音,一遍又一遍,最终归于沉寂,
只剩下冰冷的电子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最后一丝渺茫的光,熄灭了。
陈建国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
开水房昏黄的灯光,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绝望而孤独的影子。不知过了多久,
他才猛地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病房里女儿沉睡的轮廓,转身大步离开医院,
融入了外面凛冽的、无边的夜色里。那几张催命的药单,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揉成了一团。
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在城市的高楼峡谷间呼啸穿梭,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
陈建国缩着脖子,把脸深深埋进工装外套那磨损得起了毛边的领子里,
只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却异常警觉的眼睛。
他熟门熟路地拐进那个名为“翡翠湾”的高档住宅区。门口的保安裹着厚实的棉大衣,
缩在亮着灯的值班亭里,正低头刷着手机屏幕,对这道融入夜色的佝偻身影毫无察觉。
巨大的分类垃圾桶整齐地排列在单元楼背风的角落。陈建国目标明确,
径直走向“厨余垃圾”桶。掀开沉重的桶盖,
那股熟悉的、被精心烹饪又无情抛弃的食物混合气味再次扑面而来。他没有任何犹豫,
戴上早已准备好的劳保线手套,探身进去,动作精准而迅速,
像在危险的战场上搜寻珍贵的补给。指尖传来熟悉的硬纸盒触感。他一把捞出来,
是一个几乎没动过的寿司拼盘外卖盒,里面的鱼生依旧鲜亮。旁边,
几盒标注着有机认证的进口酸奶,只是过了最佳赏味期一天。
了几只用保鲜膜仔细包好的、只切掉一小块的进口奶酪……这些被主人随手丢弃的“残渣”,
此刻在他眼中,却是女儿活下去的希望之光,是能换来一点点救命药的珍贵货币。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战利品”放进工具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袋子一点点鼓胀起来,沉甸甸地坠着他的肩膀。陈建国直起酸痛的腰,
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短暂的清醒。
他正准备离开这个角落,去下一个“阵地”搜寻。就在这时,
一个细弱、带着剧烈颤抖和无法置信的哭腔,像冰锥一样刺破了寒冷的寂静:“爸……爸?
”陈建国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骤然冻结!他猛地转过身,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几米开外,单元楼入口处惨白的感应灯光下,站着他瘦小的女儿——陈小雨!
她只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外面胡乱裹着陈建国那件过于宽大的旧外套,衣摆几乎拖到地上。
寒风将她稀疏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一张小脸冻得发青,嘴唇是骇人的紫色。
她瘦得脱形的身体在寒风里摇摇欲坠,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枯叶。
那双总是盛着星星的、亮得惊人的大眼睛,
此刻死死地、死死地盯着他手中那个鼓鼓囊囊的工具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