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婉蜷在工作室的丝绒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膝上那块冰凉的翡翠——血色翡翠。
台灯冷白的光束下,翡翠深处那些殷红如血管的丝状纹路蜿蜒盘曲,仿佛某种沉睡生命的脉络,在她指腹下无声搏动。
镜子里映出她苍白的侧脸。
锁骨下方,手术留下的疤痕在丝质睡袍的领口若隐若现,一道十公分长的淡粉色印记,像命运烙下的残酷印章。
五年前那场暴雨中的车祸,带走的岂止是健康?
还有那个曾与她共享呼吸、在无数张设计稿上留下并肩签名的人——陈玄。
警方在扭曲的汽车残骸里只找到他染血的手表,和满箱被雨水与血浸透、字迹模糊的设计稿。
那些承载着他们星辰大海梦想的纸张,最终糊在泥泞里,如同他们仓促收场的青春。
胸口传来熟悉的闷痛,像有冰冷的铁爪攥紧了那颗脆弱的心脏。
她探身拉开茶几抽屉,指尖熟练地掠过几瓶药,精准地抓住那个棕色的磨砂小瓶——帕罗西汀。
标签边缘己经磨损卷起,无声诉说着主人长久的依赖。
拧开瓶盖,倒出两粒白色药片。
没有水,她仰头干咽下去。
药片刮过喉咙,带来粗粝的摩擦感,苦涩迅速在舌根蔓延开来,比窗外无休无止的雨更让人窒息。
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助理小莫探进半个身子,脸上是欲言又止的踌躇。
她手里捏着一张对折的纸,纸页边缘被攥得发皱。
“婉姐……” 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江婉没回头,目光仍胶着在窗外那片混沌的霓虹里,雨水正疯狂地冲刷着玻璃,发出沉闷的钝响。
“说。”
一个字,冷硬如工作室里陈列珠宝的金属托架。
小莫往前挪了两步,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边缘,紧挨着那个棕色的药瓶。
“医院……江董那边……” 她声音艰涩,“病危通知单,刚送来的。”
空气瞬间凝固了。
雨声似乎被无限放大,充斥了整个空间。
江婉缓缓转过头,视线落在茶几上那张单薄却重如千斤的纸上。
雪白的纸张,上面印着医院冷冰冰的红色抬头,黑色印刷体像判决书一样宣告着父亲的命运。
折痕锐利而新鲜,像一把刚开刃的刀。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掠过纸面,没有去碰触那行宣告“病危”的字眼。
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滑向抽屉深处。
那里面,躺着一个更沉重、更冰冷的秘密。
她拨开散乱的设计图稿和几支绘图铅笔,指尖触到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很旧了,边角磨得起了毛,带着无数次被摩挲、拿起又放下的痕迹。
上面没有任何寄件信息,只有一行打印的、毫无温度的字迹——“陈玄死亡证明书”。
五年了,它像个幽灵般藏匿于此,信封的封口依旧完好无损,从未被拆开。
她无数次在深夜独坐时将它拿在手中,感受着那份纸张特有的冰冷与粗糙,指尖一遍遍描摹过那行残酷的字,仿佛这样就能穿透纸背,触摸到某个被强行划上休止符的真相,或者……仅仅是确认那令人窒息的“死亡”二字是真实的烙印。
每一次,最终都只是将它更用力地塞回抽屉最底层,像掩埋一块滚烫的、不愿面对的骸骨。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墨般的夜空,瞬间照亮了整个工作室,也照亮了江婉脸上褪尽血色的脆弱。
紧随而至的,不是惊雷,而是——**嗞——啦——!
**尖锐、凄厉,带着金属剧烈摩擦的绝望!
那声音并非来自窗外!
它像一把生锈的冰锥,毫无预兆地、狠狠扎进她的耳膜深处!
是刹车声!
是五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轮胎在湿滑路面上发出最后绝望的哀鸣!
刺鼻的、浓烈的汽油味瞬间裹挟着铁锈般的血腥气,蛮横地冲进她的鼻腔!
“不……” 江婉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呜咽,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无形巨锤击中的虾米。
手中的血色翡翠“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地毯上,沉闷的声响被淹没在脑海深处汹涌而来的恐怖浪潮里。
眼前不再是温暖却冰冷的工作室。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视野被猩红和黑暗切割。
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抛起、挤压,金属扭曲撕裂的尖啸刺穿耳膜。
玻璃碎片像冰雹般飞溅,其中一片狠狠扎进她的左胸上方,滚烫的剧痛瞬间炸开!
温热的液体顺着皮肤蜿蜒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
她艰难地侧过头,视线被血水模糊,只看到驾驶座上那个熟悉的身影,被变形的车门死死卡住,头无力地垂向一边,侧脸在闪电的惨白光芒下,是死寂的灰败……“陈玄——!”
一声凄厉的呼喊撕裂喉咙,却只在她自己震颤的意识里回荡。
“婉姐!
婉姐你怎么了?!”
现实的声音冲破梦魇的屏障,带着真实的惊恐。
小莫扑到沙发边,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
江婉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的丝质睡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左手死死地按在左胸上方,隔着衣料,那道十公分的疤痕正火烧火燎地痛着,仿佛那碎裂的玻璃片再次刺入。
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冲撞,像一匹濒死的野马。
她右手腕上,那只银色的智能心电监测手环屏幕正疯狂闪烁着刺目的红光,尖锐的电子蜂鸣声在死寂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凄厉——127次/分,红色的警示数字触目惊心。
小莫的脸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晃动,写满了担忧和恐惧。
“药……药……” 江婉艰难地吐出字,视线越过小莫惊慌失措的脸,再次投向窗外。
雨点依旧疯狂地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那声音不再是单纯的雨声,它扭曲着,变形着,在她惊魂未定的神经末梢,幻化成连绵不绝、令人肝胆俱裂的刹车尖啸!
一声,又一声,永无止境!
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帕罗西汀的苦涩混合着记忆深处浓烈的血腥气和汽油味,猛烈地涌上喉咙。
她猛地推开小莫试图搀扶的手,挣扎着想撑起身子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幻听,逃离这间被回忆鬼魂充斥的屋子。
脚踝却像灌了铅,又像被无形的藤蔓缠绕。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凶猛地攫住了她。
眼前工作室温暖的灯光、堆满设计稿的桌子、陈列着冰冷珠宝的玻璃柜……所有的景象都开始扭曲、旋转、褪色,最终被一片冰冷粘稠的黑暗吞噬。
身体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软软地顺着沙发边缘滑落,重重跌倒在厚厚的地毯上。
额角似乎磕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带来短暂的锐痛,随即也被无边的黑暗淹没。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左手在冰冷的地毯上无意识地痉挛般抓握着,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是那块掉落的血色翡翠。
那冰冷的触感,像极了五年前那场冰冷的雨,和更冰冷、更绝望的告别。
窗外,海城沉沦在无边的暴雨里。
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而破碎的光海,像一个巨大而荒诞的伤口,无声地渗着血。
工作室冰冷的空气里,只剩下心电监测手环那单调、急促、如同生命倒计时般疯狂闪烁的红光和尖锐蜂鸣,固执地切割着死寂。
而那张父亲雪白的病危通知单,正静静地躺在茶几边缘,像一个无情的旁观者。
旁边,是那个深不见底的抽屉,里面藏着一个从未拆封的、关于死亡的宣判,和一个女人被硬生生剜去一半灵魂后、长达五年也无法结痂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