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没完没了,砸在“薇甜”那块崭新的招牌上,发出沉闷又单调的声响,
像极了这座城市无休止的叹息。水珠顺着玻璃门蜿蜒爬下,
将里面那片狼藉模糊成一片灰败的色块——歪倒的桌椅,蒙尘的冷柜,
空荡荡的展示柜里只剩下几张孤零零的价签。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甜腻又带着点***的气息,那是梦想被现实碾碎后,
发酵出来的绝望味道。我蜷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高脚凳上,脊背死死抵着冰凉的柜台,
好像这样就能汲取一点支撑下去的力量。指尖冰凉,无意识地抠着凳沿一处翘起的木刺。
外面雨声哗啦,店里却静得可怕,只有墙上那面老旧的石英钟,
秒针走动时发出细微又固执的“咔哒”声,每一次都精准地敲在我的神经末梢上。三个月前,
这里还弥漫着刚出炉面包的暖香和我的憧憬。现在,只剩下冰冷的债务,
沉重地压弯了我的脊梁。“叮铃——”门轴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猛地被推开,
重重撞在门后的墙壁上。一股裹挟着雨水腥气和凛冽寒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瞬间冲散了店里那点残存的、令人窒息的甜腻。我像被烫到一样,几乎是弹跳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门口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大半的光线。
黑色的长款风衣被雨水浸染出更深的色泽,紧贴着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他没打伞,
雨水顺着他利落的短发线条滑下,划过棱角分明的下颌,
最后滴落在同样深色的裤脚和沾着泥泞的鞋面上。他抬手,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隔着不算远的距离,
精准地锁定了我,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温度,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猎物般的锐利。
是陈砺。那个名字,连同他背后代表的力量,早已像冰冷的铁钳,
在我心头烙下了恐惧的印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本能的声音在尖啸:跑!
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我猛地从高脚凳上跳下来,
鞋底在湿滑的地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整个人像只受惊的兔子,
慌不择路地朝着后厨窄小的门洞冲去。那里有扇小门,通向堆满废弃纸箱的后巷!
只要冲出去……一股巨大的、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后衣领。
那力道凶狠、精准,带着一种绝对掌控的蛮横。我整个人被硬生生提溜起来,双脚瞬间离地,
徒劳地在冰冷的空气里蹬踹了几下。喉咙被骤然收紧的领口勒住,
窒息感伴随着灭顶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跑?”一个冰冷的声音贴着我头顶响起,
带着一丝嘲弄的尾音,像淬了冰的刀片刮过耳膜,“林薇,你觉得你能跑得过我?
”双脚悬空带来的强烈失重感让我头晕目眩。我徒劳地挣扎,
双手胡乱地去抓他铁箍般的手臂,指甲划过他冰凉湿透的风衣袖料,
却连一点褶皱都无法撼动。他像拎着一件没有重量的行李,轻松地将我调转过来,
强迫我面对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距离太近了。我能看清他眉骨上那道浅淡的旧疤,
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水、烟草和某种冷冽剃须水的味道。这味道本该是干净的,
此刻却只让我感到刺骨的寒意和屈辱。他垂着眼,视线像冰冷的探针,
毫不留情地扎进我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睛里。
“陈先生…陈先生你听我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我自己都唾弃的哭腔,
“再宽限几天,就几天!我…我找到工作了,
很快就能还上……” 连篇的谎话不受控制地往外蹦,
每一个字都在巨大的恐惧下显得苍白无力。陈砺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
那弧度冷硬得没有丝毫笑意。“宽限?”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低沉而危险,
“宽限到你把这最后一点值钱的破烂都搬空?
”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店里仅存的那台大型商用烤箱,
那是我当初咬牙买下的最值钱的家当,也是我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我…我没有!
”我矢口否认,心却沉到了谷底。他不再废话。拎着我衣领的手纹丝不动,
另一只手却从风衣内袋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他用两根手指夹着,
在我眼前“唰”地一声抖开。那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里异常清晰。白纸黑字,
鲜红的指印。像一张冰冷的死亡通知书。“林薇,”他念着我的名字,
每个音节都敲在我的神经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两条路,选。”他的语气毫无波澜,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要么,现在、立刻、把钱还清,一分不少。”他顿了顿,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牢牢锁住我因绝望而灰败的脸,清晰地吐出最后的选择,“要么,我报警,
你进去。我们法庭上见。”“进去”两个字像冰锥,狠狠刺穿了我最后一点强撑的伪装。
那冰冷的铁窗,母亲绝望的眼泪,病床上父亲枯槁的脸……这些画面瞬间挤爆了我的脑海。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瞬间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挣扎停止了,
悬空的双脚无力地垂下。眼泪终于决堤,滚烫地涌出眼眶,混着脸上冰冷的雨水,
狼狈地滑落。巨大的呜咽堵在喉咙口,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
“不…不要报警…”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彻底的、屈服的颤抖,
“我…我还…我还钱…”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陈砺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仿佛我的崩溃早在他预料之中。他像丢开一件垃圾一样,松开了手。“砰!
”身体骤然失去支撑,我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骨头撞击地面的剧痛传来,
却远不及心底那彻底崩塌的绝望来得尖锐。我蜷缩在地,脸埋在手臂间,
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死寂的店里显得格外凄凉。头顶传来脚步声,
沉稳、冰冷,一步一步,踏碎了我仅存的那点虚幻的希望。他走向了那台烤箱,
我最后一点赖以维生的工具,也是我心中仅存的对未来的一丝微光。冰冷的现实如同铁锤,
一下下砸碎了我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陈砺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
成了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报警?进去?这两个词像冰锥扎进心脏,
瞬间冻结了血液。我无法想象母亲那张枯槁绝望的脸,
更无法想象病床上父亲得知消息后会怎样。那一刻,所有徒劳的挣扎和虚弱的谎言都崩塌了,
只剩下被彻底碾碎的尊严和蚀骨的恐惧。“我还……”那两个字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彻底的屈服。他松了手,我像破麻袋一样摔在冰冷的地砖上。
骨头撞击的痛楚尖锐,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来得刻骨铭心。
头顶的脚步声冷酷地碾过我的绝望,
径直走向那台笨重、却曾承载了我全部希望的烤箱——店里最后一件值钱的家当。
我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看他评估它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死物。
只听见他冰冷的声音,毫无波澜地报出一个数字,那数字低得让人心碎。讨价还价?
在他那双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注视下,任何试图抬价的念头都显得可笑而无力。
我死死咬着嘴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更浓的铁锈味,才颤抖着点头。
签下那份屈辱的“设备抵债确认书”时,笔尖划破纸张,
如同在我心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当那个穿着油腻工装的男人,在陈砺漠然的注视下,
吭哧吭哧地将烤箱搬上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时,车轮碾过门口积水的“哗啦”声,
像是碾碎了我最后一点赖以生存的骨头。店里彻底空了。只剩下歪倒的桌椅、蒙尘的冷柜,
还有我,一个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
望着三轮车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尽头。那天之后,我的世界只剩下一个核心:还钱。
像一头被鞭子驱赶的牲口,一头扎进了无休止的劳役里。白天,
我是24小时便利店里那个永远挂着僵硬微笑的收银员,
在扫码枪单调的“嘀嘀”声和方便面、香烟的混合气味中熬过漫长的八小时。傍晚,
脱下便利店的围裙,又匆匆套上另一件沾着油污的服务生制服,
在城西那家永远人声鼎沸、油烟弥漫的烧烤大排档里穿梭,端着滚烫的铁盘,
躲避着醉醺醺客人的咸猪手和粗鲁的吆喝。深夜,当城市终于稍稍安静下来,我又钻进后厨,
淹没在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里。冰冷刺骨的自来水浸泡着双手,洗涤灵的气味钻进鼻腔,
皮肤被泡得发白发皱,指甲边缘裂开细小的口子,一碰就钻心地疼。睡眠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一天最多四小时,常常是在便利店值夜班时,靠着冰冷的货架,
在监控死角和老板巡查的间隙里,眯上那么十几二十分钟。身体的疲惫像沉重的铅块,
拖拽着每一个关节。黑眼圈浓重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脸色蜡黄,眼里的光早就熄灭了,
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机械的坚持。而陈砺,那个将我推入这深渊的始作俑者,
却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幽灵,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每一个狼狈不堪的角落。
在便利店值深夜班时,最困倦难熬的下半夜,玻璃门“叮咚”一声滑开。
高大的黑色身影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气走进来。他总是径直走向关东煮的格子,
慢条斯理地挑选几串,然后端到靠窗的高脚凳上坐下。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
偶尔抬眼,目光穿过几排货架,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
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冰冷地解剖着我的疲惫、我的窘迫、我的强颜欢笑。
那“咕嘟咕嘟”煮着汤底的声音,和他咀嚼时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
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紧绷的神经。在烧烤摊,当被几个明显喝高了的男人围着,
油腻的手试图搭上我的肩膀,满嘴污言秽语时,我惊慌失措地后退,撞上端着酒瓶的同伴。
就在混乱一触即发之际,陈砺会像一堵沉默的墙,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和那群醉汉之间。
他并不动手,只是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形本身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冷冷地扫过那几个叫嚣的男人,没有任何言语,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奇怪的是,那几个前一秒还气焰嚣张的醉汉,对上他的视线后,竟会莫名地收敛几分,
嘟囔几句,悻悻地散开。他从不看我,仿佛只是路过,解决掉麻烦后,
便又消失在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夜色里,留下我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心脏狂跳,
手心全是冷汗,却连一句道谢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我凭什么谢他?
这一切不都是拜他所赐?日复一日,像在滚烫的沙砾上赤脚跋涉。
每一分钱都带着汗水和屈辱的咸涩,被小心翼翼地投入那个专门用来装钱的旧饼干铁盒里。
硬币碰撞的清脆声响,是支撑我熬下去的唯一动力。终于,
在一个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的傍晚,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饼干盒,
像抱着自己残存的最后一点尊严,站在了陈砺面前。地点是他指定的,
一家装修考究、安静得能听到银匙碰撞杯壁声的咖啡厅角落。冷气开得很足,
与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融为一体。我把铁盒重重地放在铺着白色亚麻桌布的桌面上,
“哐当”一声闷响,打破了咖啡厅的宁静。盒盖弹开,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纸币和一摞摞用皮筋捆好的硬币。“陈砺,
”我的声音因为长久疲惫和此刻翻涌的情绪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本金三万七千六百八,利息按你当初协议上写的,一分不少,全在这里!
”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那深潭依旧不见底,但我已不再畏惧。
积压了太久的愤怒、委屈、不甘,像沸腾的岩浆,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我猛地抓起盒子里那几枚散落的、冰冷的硬币,用尽全身力气,
狠狠砸向他穿着昂贵衬衫的胸口!“叮!当啷啷……”硬币砸在他胸口,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然后弹跳着滚落在地毯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现在,”我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