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岩洞深处,他蜷缩在棱角粗糙的石壁下,指尖无意识地碾过沁着水汽的苔藓。
那苔藓滑腻如腐肉,带着山涧特有的腥气,蹭在指腹上,倒比心口的钝痛更真切些。
玄铁盲杖横在膝头,杖身盘绕的龙纹早己被三年风霜啃噬得面目全非,铁锈红得像干涸的血,沿着鳞片的沟壑蜿蜒,活似一条条僵死的蛇。
“听说了吗?
今天是新任少宗主继任大典。”
洞外传来杂役拖沓的脚步声,话音裹着山风滚进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尖利,“当年若不是逍暗黎的重瞳被挖,哪有他林渊什么事?”
“嘘!
作死啊你!”
另一个声音猛地压低,却更像毒蛇吐信,“那瞎子现在就是个疯子,白日里在城隍庙供桌下缩着,夜里就揣着那破笛子瞎逛,笑起来比坟头的厉鬼还渗人……”脚步声渐远,带着窃笑消失在山道尽头。
岩洞里死寂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烈的笑。
那笑声不似人声,倒像困在深渊里的野兽被剜了心,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风般的嘶鸣。
栖息在洞口的夜枭被惊得扑棱棱飞起,墨色翅膀扫过岩壁,留下几声凄厉的啼叫,旋即被笑声震碎在空旷的山谷里。
他笑得浑身发抖,指节死死抠进岩壁的缝隙,碎石簌簌落下。
空洞的眼窝处传来熟悉的抽痛,不是伤口未愈的钝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剧痛。
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夜,这痛感从未真正消失,只是在某些时刻——比如此刻听到“林渊”的名字时——会骤然尖锐如刀,在空洞的眼眶里反复搅动。
他抬手按住眼窝上蒙着的灰布,布料早己被汗渍和血污浸透,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
指腹触到布料下凹陷的轮廓,那里本该是他最引以为傲的重瞳——左眼可观气运流转,右眼能窥妖鬼虚实,是青冥宗百年不遇的天纵奇才,是宗主亲口许诺的继承人。
可现在,那里只有两个不断渗着血珠的窟窿,提醒着他如今的身份:青冥城街头人人避之不及的废人。
白日里,他蜷缩在城隍庙的供桌下,听香客的脚步声从头顶掠过,闻着劣质香火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有人会朝他扔几枚铜钱,带着施舍的轻蔑;有人会故意踢翻他用来挡风的破碗,听着瓷片碎裂的声音哄笑离去。
到了夜晚,他便握着那支竹笛游荡在街巷。
竹笛是他少年时亲手削的,笛身被摩挲得光滑温润,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灰布遮住眼窝,笛声便从布缝里钻出来,时而呜咽如泣,像孤魂在黄泉路上哭嚎;时而癫狂似笑,如厉鬼在奈何桥头狎戏,惹得路人纷纷捂鼻避让,仿佛他身上带着瘟疫。
“让开!”
一声粗暴的呵斥猛地撞进耳朵,带着浓重的酒气。
逍暗黎本能地侧身,玄铁盲杖在地面一顿,发出“当”的脆响。
几乎就在同时,一阵恶风擦着耳畔掠过,“噗嗤”一声,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刀狠狠劈入身后的土墙。
木屑混着泥土簌簌落下,溅在他的肩头。
他“看”不见刀的形状,却能感知到刀锋上凝结的血腥气——那是常年屠宰牲畜留下的腥膻,混着醉汉身上的劣质米酒味,令人作呕。
失去重瞳后,他的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
此刻涌入脑海的,是一片模糊的血色残影:一个高大的轮廓摇摇晃晃地立在面前,手中长刀的残影泛着暗红,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这是他仅剩的感知方式,一个由声音、气味、温度和能量波动构成的扭曲世界。
“瞎了还学人挡路?”
醉汉的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带着酸腐的酒气,“信不信老子把你这对窟窿再剜深点?”
逍暗黎突然笑了。
那笑声低沉而诡异,像两块生锈的铁在互相摩擦,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癫狂。
他微微仰头,蒙着灰布的脸转向醉汉的方向,空洞的眼窝对着对方。
灰布下,几缕暗红色的血珠正缓缓渗出,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尖凝结成滴,摇摇欲坠。
醉汉的叫骂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巷口的呜咽声。
逍暗黎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骤然变粗,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
他大概是被那渗出的血珠吓到了,也可能是被这笑声里的疯狂震慑了。
片刻的死寂后,醉汉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供桌。
“哐当”一声,供桌上的破碗碎成几片,香灰撒了一地。
“疯子!”
他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色厉内荏的颤抖,踉跄着转身,长刀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很快消失在巷尾。
逍暗黎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平静。
他摸索着捡起掉在地上的竹笛,笛身冰凉,贴着掌心的温度,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他安心。
指尖划过笛孔,那些熟悉的凹陷仿佛是刻在骨头上的记忆。
当第一个音符从笛孔里飘出时,夜风吹得更急了。
笛声还带着未散的癫狂,像一根细线在夜空中颤抖。
可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喊声。
不是寻常的哭闹,而是一种混杂着恐惧、绝望和痛苦的嘶吼,像无数人被投入沸水中时发出的濒死哀嚎。
那声音穿透夜色,越过城墙,顺着风势滚进青冥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腥甜气——不是人类的血味,而是一种更浓郁、更野性的腥膻,像是某种巨兽的涎水。
逍暗黎的笛声骤然停住。
他侧耳细听,空洞的眼窝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更多的声音涌了过来:金铁交鸣的脆响,房屋倒塌的轰鸣,还有一种尖锐的、仿佛金属摩擦玻璃的嘶鸣,那绝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地面似乎在微微震动,不是醉汉踉跄的脚步,而是一种沉重而密集的踏步声,像无数巨兽正从城外涌入。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混杂着一种奇异的、带着甜腻的草木腐烂气——那是妖族特有的气息,他少年时在宗门典籍里见过记载,只是从未想过会如此真切地闻到。
他能“看”到,城西的方向,一片浓郁的黑雾正在迅速蔓延,黑雾中跳动着无数双幽绿的眼睛,像鬼火般在黑暗中闪烁。
那些眼睛带着嗜血的贪婪,正朝着城内涌来。
黑雾所过之处,房屋的轮廓在感知中迅速崩塌,人类的惨叫声一个个熄灭,如同被狂风扑灭的烛火。
一个粗壮的、覆盖着灰色鬃毛的轮廓撞破了城西的民房,那轮廓足有三丈高,手中挥舞着一根巨大的狼牙棒,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响和撕心裂肺的惨叫。
它的气息狂暴而灼热,像一座移动的火山,所过之处,血腥味和焦糊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更远的地方,一些细长的、覆盖着鳞片的影子在街巷中穿梭,它们的速度快得惊人,留下一道道残影,残影过处,传来布料被撕裂和皮肉被啃噬的声音。
偶尔有士兵的轮廓举着长刀冲上去,却被那些影子轻易地撕碎,兵器落地的脆响和士兵临死前的闷哼此起彼伏。
哭喊声、嘶吼声、金铁声、倒塌声……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绝望的交响乐,在青冥城的夜空下回荡。
逍暗黎站在原地,握着竹笛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微微颤抖。
他能感觉到那些妖物的气息越来越近,它们的贪婪和残暴像无数根针,刺着他早己麻木的神经。
空洞的眼窝处,血珠渗出得更快了,浸湿了蒙眼的灰布,在上面晕开一片片暗红。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注视”着那片不断逼近的黑暗。
空气中的腥甜气越来越浓,几乎要凝固成实质,钻进他的鼻腔,***着他的喉咙。
远处,又一座塔楼在感知中轰然倒塌,巨大的阴影砸向地面,压碎了无数奔跑的身影。
惨叫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又迅速被更狂暴的嘶吼淹没。
妖族的入侵,己经彻底撕开了青冥城的防线,死亡正像瘟疫一样,在每一条街巷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