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如果世上真有神明,大约也听不见我的祈祷。”——《谢执手札·焚稿前记》第一章
夜航今夜的海没有月亮,只有风。谢执立在甲板,指骨被缆绳磨得生疼。黑浪一层叠一层地往船舷上撞,像谁把碎了的镜子撒进水里,每一片都映着他惨白的脸。船老大在身后喊:“谢先生,再往前就是公海,风暴要来了!”谢执没回头,只把风衣的扣子一颗颗系紧,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再往前一点,就一点。”船老大骂了句娘,到底还是转舵。风掠过耳廓,像有人贴着他说话。——阿执,回去吧。谢执闭上眼。那声音太轻,轻得像那年冬天落在沈砚肩头的雪,不等拂去就化了。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极短,像刀尖划过镜面,下一瞬就碎得干净。“沈砚,”他对着漆黑的浪说,“我来带你回家。”第二章
雪落故事要从六年前说起。那年的澜城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雪片大得像撕碎的云,一夜间把整座城埋进素白。谢执在城北的戏园子里唱《游园惊梦》,水磨腔一折三折,台下看客寥寥。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他抬眼,撞见二楼雅座里一双冷清的眼。那双眼生得极好,眼尾略挑,带着薄霜似的倦。谢执一慌,险些走了音。散场后,班主揪着他骂:“谢小爷,您那嗓子是金子打的,可别砸我招牌!”谢执赔笑,眼角却往楼上瞟——雅座空了,只留一盏冷茶,茶面上浮着未化的雪。他追到园子后门,看见那人立在阶下,黑呢大衣,伞也没撑,雪落满肩。“先生留步。”谢执喊。那人回头,雪色映着眉目,像一幅淡墨山水。“有事?”谢执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您……听得懂昆曲?”那人微一点头:“略懂。”谢执鼓起勇气:“那您评评,我方才那句‘似水流年’,可还稳?”那人竟笑了,笑意很淡,像雪里透出的一线天光:“尾音颤了半分,再稳些更好。”谢执愣住。那人撑开伞,伞骨是乌木,伞面素白,像从他肩上裁下的雪:“沈砚。”“啊?”“我的名字。”沈砚顿了顿,“下次唱《拾画》,来听。”他转身走入雪中,背影瘦削,像一截断在风里的枯枝。谢执站在原地,雪落进领口,化了,一路冷到心口。第三章
拾画再见面是三日后。沈砚坐在老位置,指尖转着一只青瓷杯,杯里浮着碧绿的龙井。谢执在台上唱《拾画》,唱到“则见风月暗消磨”时,故意把尾音拖长,像一根丝线,轻轻绕上听客的耳膜。沈砚抬眼,目光穿过灯火,与他相接。谢执心口一烫,险些又走了音。散场后,沈砚没走。谢执卸了妆,散着半湿的头发跑出来,鼻尖冻得通红:“沈先生,今日可稳?”沈砚把杯递给他:“茶凉了。”谢执捧着杯子,指尖碰到沈砚的,像碰到一块冰。“您一个人?”“嗯。”“那……我请您吃宵夜?”沈砚看他,眼里带着点探究:“唱戏的,都像你这么不怕生?”谢执笑出虎牙:“分人。”沈砚没再说话,只把大衣脱下来搭在他肩上。衣上还带着雪气,混着极淡的烟草味。谢执低头嗅了嗅,忽然觉得今晚的雪没那么冷了。第四章
春灯他们常去城北的“春灯”小馆。馆子是旧式的,门口挂两盏褪色宫灯,灯罩上绘着褪了色的牡丹。老板是个瘸腿老头,姓陈,见谢执来,总要多加一勺辣子。“陈小爹,”谢执趴在柜台上,“今日有醉蟹么?”老头用烟杆敲他脑袋:“小冤家,醉蟹要深秋才有。”沈砚坐在角落,看谢执和老头斗嘴,眼底浮着很浅的笑。谢执端着两碗阳春面过来,面汤上漂着葱花:“沈先生,您吃葱么?”沈砚摇头。谢执拿筷子把他碗里的葱一点点挑干净,动作认真得像在拆炸弹。沈砚忽然道:“你多大了?”“二十。”“唱戏多久?”“十岁登台,十年了。”沈砚“嗯”了一声,不再问。谢执咬着筷子:“您呢?”“二十七。”“做哪一行?”沈砚顿了顿:“做点字画生意。”谢执眼睛一亮:“我师父说,懂字画的人,心最静。”沈砚没接话,只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淡青色的,角上绣着一枝瘦梅。“给你的。”谢执愣住:“我?”“你那日唱《拾画》,袖口沾了胭脂。”沈砚声音低低的,“擦擦。”谢执攥着帕子,忽然觉得面汤腾起的热气熏了眼。第五章
惊梦关系是什么时候变质的,谢执说不清。只记得那晚唱完《惊梦》,他在后台卸妆,铜镜里映出沈砚的影子。“阿执。”沈砚第一次这样叫他。谢执手一抖,胭脂盒滚到地上,撒了一地红。沈砚蹲下来捡,指尖沾了胭脂,像沾了血。“沈先生……”“叫我名字。”“……沈砚。”沈砚抬眼,眸色深得像要吸人进去:“阿执,跟我走么?”谢执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去哪?”“离开澜城。”“为什么?”沈砚不答,只握住他的手。掌心冰凉,却烫得谢执一颤。“阿执,”沈砚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时间不多了。”谢执后来才知道,沈砚的“时间不多了”,是指他查出了家族遗传的罕见病,视网膜色素变性,不可逆,最终会彻底失明。而沈家世代做古玩生意,传到沈砚手里,只剩一个烂摊子。债主天天堵门,他父亲是跳楼死的,母亲疯了,如今住在疗养院。沈砚想在自己还能看见的最后几年,把债还清,把母亲安顿好。然后——“然后什么?”谢执问。沈砚没回答,只把他搂进怀里,抱得很紧,像要把他揉进骨血。第六章
私奔他们私奔那夜,澜城的雪停了。谢执留了封信给师父,说“去寻自己的戏台”。沈砚开一辆老旧的吉普,后备箱塞满字画——那是他最后的筹码。“去哪?”谢执问。“江南。”沈砚说,“那里有人收字画。”车过长江大桥时,谢执扒着车窗看雪后的月亮,忽然道:“沈砚,我给你唱段《游园》吧。”不等回答,他就轻轻哼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沈砚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喉结滚动了一下。“阿执。”“嗯?”“等还完债,我们开个小茶馆,你唱戏,我泡茶,好不好?”谢执笑得眉眼弯弯:“好。”吉普在雪地上留下两行辙印,像两道不肯愈合的伤。第七章
江南江南没有雪,只有雨。他们租住在乌镇一间临水的老屋,青石板路,雕花窗,推开窗就是一条瘦河。沈砚每天带着字画出门,回来时衣摆常带着泥。谢执在家练嗓,隔窗听见卖杏花的声音,就跑出去买一枝,插在青瓷瓶里。晚上,沈砚数钱,谢执做饭。“今日卖了两幅,”沈砚说,“再撑半年,债就清了。”谢执把青菜倒进锅里,“滋啦”一声腾起白烟:“那半年后,我们养只猫吧。”沈砚笑:“好。”可半年未到,沈砚的眼睛恶化了。先是夜里看不清,后来连白天也模糊。谢执带他去医院,医生摇头:“进展太快了,准备失明吧。”那天沈砚在河边站了很久,谢执远远看着,不敢靠近。夜里,沈砚第一次发了脾气,把茶几上的茶杯扫到地上。谢执蹲下来捡碎片,手指被划破,血滴在瓷片上,像开残的腊梅。“阿执,”沈砚声音哑得不像话,“你走。”谢执把碎片拢进掌心,血顺着腕骨往下流:“走去哪?”“回澜城,继续唱你的戏。”谢执摇头,血滴在地板上:“我唱戏给谁听?”沈砚蹲下来,颤抖着摸他的脸:“阿执,我会拖累你。”谢执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沈砚,你听见了吗?这里,早被你拖累了。”第八章
失明沈砚彻底失明那天,江南下了第一场春雨。谢执牵着他的手,在廊下听雨。“是芭蕉。”沈砚说。谢执把伞柄塞进他手里:“以后我当你的眼睛。”沈砚笑,却比哭还难看。债还没还完,沈砚却再不能卖画了。谢执开始接私活,在茶楼唱曲,在婚宴上唱《天仙配》,嗓子常常嘶哑。沈砚坐在屋里,听他的脚步声远了又近,手里攥着那方绣梅手帕,指节发白。一日谢执回来,怀里抱着个纸盒。“什么?”沈砚问。“猫。”谢执打开盒子,一只瘦小的三花猫怯怯探头,“叫‘春灯’。”沈砚摸索着抱猫,猫在他掌心蹭了蹭,软得不像话。“阿执,”沈砚低声道,“对不起。”谢执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得几乎听不见:“沈砚,别抛下我。”第九章
债债最终还是没还完。债主找上门那日,春灯被吓得钻进床底。带头的是个刀疤脸,说沈父当年欠的是高利贷,利滚利,如今要还三百万。谢执挡在沈砚前面:“我们没钱。”刀疤脸笑:“没钱?那就拿人抵。”他伸手去拽沈砚,谢执抄起桌上的剪刀就捅过去。血溅在沈砚脸上,温热的,腥甜的。刀疤脸捂着胳膊嚎叫,手下人把谢执按在地上拳打脚踢。沈砚看不见,只听见谢执的闷哼,像钝刀割他的肉。“别打他!”沈砚嘶吼,“我签!我签转让协议!”他们把沈砚按着手印,把屋里所有字画搬空,连春灯都被拎出来扔进雨里。谢执爬过去抱住沈砚,两人浑身是血,像两只被丢进油锅的虾。“沈砚,”谢执吐出一颗牙,“我们……还有猫。”春灯在雨里叫,叫声细得像要断气。第十章
诀别沈砚留书出走那日,是个好天气。谢执醒来,摸到枕边一张纸,上面是沈砚用盲文笔戳出的字:“阿执,我走了。别找我。好好唱戏。——沈砚”谢执疯了一样冲出门,在青石板路上跌了一跤,膝盖磕出血。他喊沈砚的名字,喊到嗓子哑了,只惊起几只白鹭。春灯蹲在屋檐下,舔着受伤的爪子,琥珀色的眼睛湿漉漉的。谢执抱着猫,在河边坐到天黑。他想,沈砚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受得了成为他的累赘?可沈砚不知道,他从来不是累赘,他是谢执的戏台,是谢执的命。第十一章
寻找谢执找了沈砚三年。从江南到漠北,从高原到海岛。他唱坏了嗓子,再不能唱《游园惊梦》,只能唱些通俗小调。春灯长成了一只胖猫,总爱趴在窗台上晒太阳。有人劝谢执放弃,说沈砚或许已经死了。谢执摇头:“他答应过要听我唱一辈子戏。”直到上个月,他在港城的一家疗养院查到沈母的名字。护工说:“那位沈太太去年走了,她儿子来过,眼睛看不见,给了笔钱,让把骨灰撒海里。”谢执站在海边,风把他的衣角吹得像一面残旗。“沈砚,”他轻声道,“你连骨灰都不肯留给我。”第十二章
归途谢执带着春灯回到澜城。戏园子早拆了,原址上建了商场。他在商场门口站了很久,直到保安来赶人。夜里,他抱着春灯坐在江边,唱起荒腔走板的《游园》:“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唱到一半,忽然哽咽:“沈砚,我唱不动了。”春灯用脑袋蹭他的手,喵了一声。谢执低头,看见猫眼里映着城市的灯火,像碎了的星河。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