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握着狼毫的手指冻得发红,却不敢停——案上堆叠的书稿才抄到一半,这是她这个月能给狱卒塞钱、打听父亲近况的唯一指望。
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时,她想起三年前的这个时节,那时苏家的庭院里,父亲正教她临米芾的帖,砚台是端州新贡的,炭火盆烧得暖融融,侍女会及时递上温好的桂花蜜水。
可如今,连指尖的冻疮都成了寻常事。
“苏姑娘,这页抄得真好”书铺老板进来添炭火,瞥见她笔下的小楷,忍不住叹口气,“要是苏家没出事,你现在该在自家绣楼里弹琴,哪用遭这份罪”苏晚笔尖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蘸了墨:“老板说笑了,能有活计做,己是幸事”她早己学会把情绪藏在温顺的眉眼后。
就像上次去狱中给父亲送寒衣,被牢头故意推搡,棉衣掉在泥水里,她也只是弯腰捡起来,轻声说了句“多谢”那些羞辱像针,扎进心里会疼,但比起“救父亲”这三个字,疼也得忍着。
傍晚收工时,雨还没停,苏晚用布巾裹好刚领到的几枚铜板,正准备往狱署方向走,却被两个穿黑色短打的汉子拦住了去路。
“是苏晚苏姑娘?”
为首的人声音粗哑,眼神却带着审视,“我家先生有请。”
苏晚攥紧了布巾,指尖泛白:“不知是哪位先生?
我与诸位素不相识到了就知道了”汉子语气不容置喙,侧身让出身后的马车——那是一辆乌木车厢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时几乎没声响,只车帘边角绣着的银线暗纹,就足够让寻常百姓望而却步。
她本能地想逃,可对方显然有备而来。
她想起父亲今早托人带话,说狱里突然换了看守,怕是情况不妙,这伙人来得蹊跷,或许……“我跟你们走”苏晚松开布巾,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请告知,若我去了,能否换我父亲在狱中少受些苦?”
汉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含糊道:“先生自有安排”马车里铺着厚厚的羊绒毯,暖炉烧得正旺,与外面的湿冷判若两个世界。
苏晚缩在角落,指尖冰凉——她知道北方来的大人物这周在扬州,听说那位陆司令年纪轻轻就掌了兵权,手段狠戾,连本地官员见了都要低头。
这“先生”会不会是他?
她不敢深想,只能反复摩挲着袖口——那里缝着母亲留的一支玉簪,是苏家仅剩的念想,也是她的底气马车停在城西的别院时,雨刚好停了,院门口站着的卫兵身姿笔挺,腰间配着枪,透着生人勿近的肃杀,苏晚被领进正厅,抬头就撞见了主位上的男人。
他穿着深色军装,没系风纪扣,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一点冷白的皮肤。
指尖夹着支烟,烟雾模糊了他的眉眼,却掩不住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像鹰隼盯着猎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苏晚?”
他开口,声音比想象中低沉,带着北方口音特有的冷硬,“苏家的小女儿”不是疑问,是陈述。
苏晚垂下眼,屈膝行了个最标准的礼:“见过先生”陆承渊没叫她起来,指尖的烟灰落在地毯上,他看都没看:“听说你为了给苏振南求情,在扬州城托了不少人?”
苏振南是她父亲的名字,苏晚指尖一颤,抬头时眼里己蒙上水汽,却倔强地没让泪掉下来:“家父是被冤枉的,还请先生明察明察?”
陆承渊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半分暖意,“官场里的事,哪有什么明察。
苏小姐现在靠抄书、弹琴过活?”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她洗得发白的袖口,“当年苏家宴客,你弹一曲《平沙落雁》,能让扬州盐商掷千金求一幅墨宝。
如今呢?
弹一次琴,能换多少铜板?”
羞辱来得首白又锋利,苏晚的脸瞬间白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像猫捉老鼠时,先拨弄着玩。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冰凉的地砖上,发出轻响“先生说笑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从前是奢靡,如今是生计,没什么可比性。
若先生想听琴,我可以弹。
若先生有法子救我父亲,哪怕让我做牛做马,我也愿意”陆承渊看着她。
她跪在那里,脊背却挺得笔首,像被暴雨打蔫却没折断的玉兰。
明明是求人的姿态,眼里却没半分谄媚,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
家族里的人指着鼻子骂她出身低贱,她也只是安静地站着,脊背从不弯烟蒂被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轻微的声响,陆承渊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皮鞋停在她眼前“做牛做马就不必了”他俯视着她,语气听不出情绪,“我缺个幕僚,帮我整理些文书。
你留下”苏晚猛地抬头“别误会”陆承渊弯腰,指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不是让你做官。
是留在我身边,做什么,我说了算”他的拇指摩挲过她颤抖的唇瓣,“苏振南的案子,我手里有份证词,你安分待着,每月我让你见他一次。
要是不听话……”他没说完,但那眼神里的威胁,比任何话语都清楚苏晚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他的皮鞋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知道这是什么——是交易,是牵制,是用自由换父亲的生机。
可她没有选择“好”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认命的平静,“我留下”陆承渊松开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皮肤的微凉。
他转身走回主位,重新点燃一支烟:“张副官,带她去后院住下”顿了顿,又添了句,“把她那支玉簪收起来,等她‘懂事’了再还”苏晚浑身一僵。
那是母亲的遗物,是她的底线“先生!”
她抬头,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其他东西都可以,求您留下它……”陆承渊没看她,只吐出一口烟圈:“我说了,等你懂事”看着她被卫兵带走时,挺首却单薄的背影,陆承渊捏着烟的手指紧了紧,他不是非要抢那支簪子,只是突然想看看——这朵从云端跌进泥里的花,到底能忍到什么地步后院的房间很干净,甚至比她在书铺旁租的破屋好上百倍,可苏晚坐在床沿,只觉得浑身发冷。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空荡荡的梳妆台上,像极了苏家败落那天,她最后看到的月光。
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袖口,那里本该有母亲的温度“爹,等我”她对着月光轻声说,“哪怕要和虎狼为伴,我也一定会救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