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二年的铁锈味
后脑勺像是被钝器凿过,每动一下都牵连着眼眶突突跳。
他挣扎着坐起来,视线里的东西先糊成一片白,再慢慢褪成灰——不是医院的消毒水味,是机油混着棉絮的腥气,呛得人喉咙发紧。
“醒了?”
一个烟嗓在旁边炸开,“小子命够硬,从织布机上摔下来,脑袋磕在铁架上,居然没破相。”
林深转头,看见个穿蓝色工装的老头,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捏着个搪瓷缸,茶渍在缸沿结得像层痂。
这张脸……有点眼熟。
“王厂长?”
他下意识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蹭过铁皮。
王厂长“嘿”了一声,把搪瓷缸往旁边的铁桌上一墩,水花溅出来:“还认得我?
看来没摔傻。
知道现在是哪年不?”
哪年?
林深低头看自己的手。
骨节分明,虎口没有常年握钢笔磨出的茧子,更没有五十岁人该有的松弛纹路。
他猛地摸向口袋,掏出个皱巴巴的红皮本——工作证,照片上是二十岁的自己,眉眼青涩,钢印日期清清楚楚:1992年7月。
1992年。
他不是应该在2024年的集团会议室里,被竞争对手灌了杯掺东西的红酒,然后一头栽倒在谈判桌上吗?
怎么会回到三十年前,这个他爸刚“畏罪***”半年,红旗纺织厂眼看就要垮掉的夏天?
“发什么愣?”
王厂长的烟嗓又响起来,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知道你爸那事……心里不好受。
但也不能拿自己小命开玩笑啊?”
林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爸。
前世他一首以为父亲是挪用公款畏罪***,首到十年后才从一份解密档案里看到真相——父亲发现了当时的副厂长勾结外人倒卖厂里的进口设备,想举报,反被设计陷害。
而红旗纺织厂,这个承载了江南织造技艺最后火种的地方,最终在三个月后被一个叫“宏业公司”的港商低价收购,设备拆了当废铁卖,工人拿着遣散费各奔东西,母亲受不了打击,第二年冬天就中风瘫在了床上。
“厂……厂子怎么样了?”
林深的声音还在抖。
王厂长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半包“大生产”,抖出根烟叼在嘴上,没点火:“还能怎么样?
订单断了三个月,工资欠着没发,昨天区里来人,说宏业的李老板后天就到,谈收购的事。”
他顿了顿,眼角的皱纹挤成个“川”字,“小林,你是大学生,脑子活。
真到那时候,跟李老板求求情,看能不能给你留个技术员的活儿……不能卖。”
林深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子狠劲。
王厂长愣住了,烟从嘴角滑下来,被他慌忙接住:“你说啥?”
“我说,这厂不能卖给宏业。”
林深扶着桌沿站起来,后脑勺的疼还在,但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锈得掉漆的木窗。
外面是灰蒙蒙的天,几棵老槐树的叶子打了卷,树下蹲着十几个工人,有男有女,都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低着头抽烟,没人说话。
车间的铁门敞着,里面的织布机蒙着层灰,像一头头垂死的巨兽。
这是1992年的江南,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得正劲,有人辞官下海,有人一夜暴富,但更多的国营厂,正像红旗纺织厂这样,在新旧交替的裂缝里挣扎。
“王厂长,” 林深转过身,目光扫过墙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宏业不是来救场的,他们是来捡便宜的。
这厂要是卖了,设备肯定保不住,工人更没活路。”
王厂长苦笑:“我能不知道?
可……区里压着,银行催着,我有啥办法?”
林深走到墙角的文件柜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
里面果然躺着一叠设计图,是他爸生前带队搞的“云锦数码改良方案”,当年因为太超前被批成“瞎折腾”,后来就被锁在了这里。
他抽出最上面那张,指尖划过图纸上细密的纹路——这不是普通的纺织图案,是融合了江南云锦“盘金绣”技法的数码分色图,只要有台进口的激光照排机,就能批量生产出堪比手工的云锦面料。
前世,这张图纸最后落到了宏业手里,他们拿着去申请了专利,赚得盆满钵满,而红旗纺织厂的工人,连饭都快吃不上了。
“办法不是没有。”
林深把图纸拍在桌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给我两天时间,不,一天就行。
我要看看厂里的账本,还有仓库里的存货。”
王厂长盯着他,眼神里先是疑惑,慢慢变成了惊讶:“小林,你……后天李老板来之前,我保证,给您一个能留住厂子的法子。”
林深的目光落在窗外,树下的工人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正齐刷刷地望着车间这边,眼神里有迷茫,有期盼,像一群等着天亮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铁锈味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带着棉絮清香的决心。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走进来,头发梳得油亮,手里拿着个大哥大,嗓门洪亮:“王厂长,李老板的助理刚打电话,说明天提前过来考察,让咱们准备准备。”
他瞥了林深一眼,嘴角撇了撇,“哟,这不是林大学子吗?
听说摔傻了?
还知道厂里要卖啊?”
林深看着这人,瞳孔骤然收缩。
赵伟,前世宏业安插在厂里的眼线,当年父亲的“罪证”,就是他伪造的。
而他手里的大哥大,林深记得清楚,那是宏业老板李建国的东西——赵伟一个破技术员,怎么会有资格用?
赵伟被他看得发毛,皱起眉:“你看***啥?”
林深没说话,只是缓缓握紧了拳头。
指甲陷进掌心的疼,让他无比确定,这不是梦。
1992年的夏天,一切都还来得及。
但他不知道的是,墙角那台老式吊扇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正透过叶片的缝隙,冷冷地盯着他手里的图纸,像盯着一块肥肉的狼。